卡耶妮（15歲）
在卡耶妮10歲時拍攝的一段家庭錄像中，她身材精瘦，斗志昂揚，奔跑在足球場上，她68磅[1]重的身體正為面前的足球全力以赴。她的紅色馬尾辮不停擺動，在和其他球員集合時，她臉上的汗水總是閃著光芒。她一刻也不停歇，進了球時，她會把手臂舉過頭頂，為自己感到自豪。她驕傲地對父母笑了笑，然后就位，準備投入下一回合。
她愿意探索世界，這一點讓她的父母很開心。第一天她穿得像一個肚皮舞演員，第二天又打扮得像一個宇航員。她喜歡大人和小孩，喜歡男孩和女孩，喜歡狗和麻雀。作為一個絕對的“民主派人士”，卡耶妮尊重每一個人，也希望自己能得到別人的尊重。
被激怒時，她會向整個世界發(fā)起挑戰(zhàn)。她曾經(jīng)和一個說女孩不能踢足球的男孩打架，結(jié)果被打得鼻青臉腫。在一次湖邊的學校野餐期間，一個比她大得多的男孩往一只小烏龜身上砸石頭，她把這個男孩扔進了湖里。她威脅說要教訓那些使用種族歧視語言或欺負同齡人的孩子。因為卡耶妮善于為自己發(fā)聲、關(guān)心正義，她的老師預(yù)測她將來會去法學院讀書。
在小學時，卡耶妮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外表。進行每年一次的體檢時，她才會站上體重秤，并且對自己身高和體重的增加感到滿意。她通常穿著牛仔褲和T恤，除非被迫要打扮一下。她母親不得不央求她去買新衣服，提醒她梳頭。
她每天和她最好的朋友切爾茜步行上學。她和切爾茜一起騎自行車，在同一個球隊打球，互相幫忙做家務(wù)。她們什么都談——父母、學校、運動，還有她們的寵物。她們互相分享自己的夢想。切爾茜想當飛行員，卡耶妮想當醫(yī)生。她們想象了很多細節(jié)豐富的經(jīng)歷，比如切爾茜會用飛機送卡耶妮到阿拉斯加的偏遠村莊去接生，或者為一個漁夫做截肢手術(shù)。
卡耶妮喜歡學校。她的成績很好，她也喜歡各種課外項目，尤其是科學項目。她是學�！澳康牡叵胂罅π〗M”的隊長，這個小組以有趣和創(chuàng)新的方式學習科學和技術(shù)。班里的大多數(shù)孩子她從幼兒園起就認識，她和他們一起玩球，去他們的家里參加生日聚會。
卡耶妮和父母相處得很好。她的姐姐馬拉與她相比是個脾氣壞、不聽話的孩子。馬拉正處在青春期，常常偷偷溜出去和朋友一起喝酒。當馬拉大喊大叫或讓父母擔心時，卡耶妮為她的父母感到難過，并且承諾自己永遠不會那樣做。
當然，卡耶妮并不完美。她討厭打掃自己的房間，常常在教堂里坐立不安。比起水果和蔬菜，她更喜歡垃圾食品。一年里大約有兩次，卡耶妮會出現(xiàn)一整天脾氣暴躁、郁郁寡歡的狀況，但大部分時間她很隨和。她糟糕的日子非常少見，以至于已經(jīng)成為像土撥鼠日一樣的重大事件。卡耶妮的父母開始將她作為他們的情感中心，他們開玩笑地稱她為“快樂源泉”。
12歲時，卡耶妮迎來了月經(jīng)初潮。她的身體迅速生長，變得有點兒笨拙和難以捉摸。她的體重增加了，尤其體現(xiàn)在臀部。她還長了粉刺�？ㄒ輳乃纳鐓^(qū)學校升入了有2000名學生的初中。第一天她很緊張，因為聽說有個七年級學生腦袋被人按進了馬桶，還有男生會彈女生的胸罩帶。幸運的是，這些事情并沒有發(fā)生在她身上。但是，她回到家時，還是會為一些男孩嘲笑她，并且其他女孩都化妝、穿昂貴的衣服而感到不安。她因為穿便宜牛仔褲而被指指點點，甚至切爾茜也懇求她取消周末的足球訓練，陪她去商場。
卡耶妮變得安靜了，也不再那么精力充沛了。她第一次需要被哄著和家人待在一起。她不再想要父母的擁抱，并且會在他們走近時推開他們。她很少開懷大笑或主動和他們說話了。
她的父母對此有所預(yù)期。當卡耶妮開始在意自己的外表時，他們很難過，但他們知道這是“正常的”。卡耶妮放棄了踢足球，成績下降，甚至包括科學課——她現(xiàn)在覺得這門課十分晦澀無聊。這些讓卡耶妮的父母更加心煩意亂。
與此同時，切爾茜的父母離婚了，切爾茜陷入了一個瘋狂的小群體。她邀請卡耶妮一同加入，并在她猶豫時稱她“懦夫”。最終，卡耶妮也成為這個小群體中的一員。卡耶妮的父母懷疑這群孩子可能在一起喝酒或吸毒，他們?yōu)E勵卡耶妮和其他女孩來往，但卡耶妮經(jīng)常抱怨女孩之間的小團體。他們試圖引導卡耶妮參加體育活動和學�；顒�，但她覺得這些活動是為書呆子準備的。
我是在卡耶妮九年級那年的冬天和她見面的，我相信卡耶妮和她的父母需要幫助。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卡耶妮穿著一件T恤在她父母中間來回走，上面寫著：“如果你不喜歡吵鬧的音樂，那說明你太老了�！彼纳眢w姿勢向我暗示：“我的父母可以強迫我來這里，但沒有人可以強迫我說話�！碑斘疫f給她一杯蘇打水時，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說：“我興奮起來了�！�
她母親說：“卡耶妮表現(xiàn)得好像對我們例敏一樣，我們做的每件事都是錯的�！�
她父親談到了她的成績、她的朋友、她感染的皰疹，還有她的抑郁癥，但最令他悲傷的是他們之間失去了親密感�？ㄒ菰�(jīng)和他們很親近，有很多共同的樂趣�，F(xiàn)在，她不再是他們的“快樂源泉”了——她糟糕的日子比她開心的日子多。他甚至覺得卡耶妮的姐姐馬拉比卡耶妮更容易應(yīng)對——至少馬拉沒有染上性病。他在表達了自己的擔憂后問道：“卡耶妮需要住院嗎？還是她的表現(xiàn)對15歲的孩子來說都算正常？”我心想，這個問題問得好。
后來，我單獨見了卡耶妮。她紅色卷發(fā)下的藍眼睛冷冰冰的。她怒視著我，幾乎是在表示“諒你也不敢逼我開口”。我感覺到，雖然她表面上憤怒而孤僻，但她的內(nèi)心是痛苦的。我在尋找切入點。
終于，卡耶妮問道：“精神病學家分析夢嗎？”
“你有想被分析的夢嗎？”
卡耶妮告訴我一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夢：她睡在樓上的臥室里，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她知道是誰來了。腳步聲越來越響，她驚恐地聽著。一位老人牽著一只山羊走進了她的房間，他有一把鋒利的長刀�？ㄒ萏稍诖采蟿訌棽坏茫_始割她的腳趾，把她身上的肉割下來喂山羊。每次在他割到她的膝蓋時，她就驚醒了，渾身是汗，心跳加速。這之后，她會很害怕再次入睡，因為害怕那個人會回來。
她講完后，我問她覺得這個夢是什么意思。
她說：“這意味著我害怕被人剁碎，被生吞活剝�！痹诮酉聛淼膸讉�月里，卡耶妮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幾乎是用密碼和我交談。有時她說話聲音很輕，我?guī)缀趼牪灰姟Ｋ诔踔袝r非常不快樂，想念她之前的學校。她想念她的姐姐馬拉，她姐姐當時在上大學。雖然她確信是她的父母改變了（而不是她自己），但卡耶妮想念她與父母曾經(jīng)的親密關(guān)系。
卡耶妮的舉止很謹慎，言語也很簡略，但她還是堅持來接受治療。她討厭自己的長相。她覺得她的發(fā)色太亮了，臀部和大腿太松弛了。她試圖減肥，但沒有成功。她染了頭發(fā)，但頭發(fā)后來變成了一種奇怪的紫色，并且發(fā)質(zhì)干枯。她覺得每個女孩都比她漂亮�！白屛覀兠鎸ΜF(xiàn)實吧，我就是一個丑女�！彼f。她和老朋友在一起感到很不自在。
我們談到了她班上那些取笑她穿著的女孩，還有那些讓她很難受的男孩。一切都難以預(yù)測——這一周她感覺還算舒服，可以接受，下一周她就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她把秘密告訴了她的朋友，結(jié)果這些秘密傳遍了整個學校。她今天還在某個小團體里，第二天就被排除在外。有些男孩叫她“蠢貨”，有時他們又會來挑逗她。
她感受到了吸毒和酗酒的壓力�！拔以谛W的時候是一個完美的天使，”她說，“我從來沒有想過抽煙或喝酒，但突然間，酒精無處不在。即使是‘選擇說不’社團[2]的主席也總是喝得爛醉。”
學校是卡耶妮曾經(jīng)的樂趣之所，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一種折磨�？ㄒ荼г拐f：“學校就只是zf用來看管孩子的地方。”我們談到了她父母的規(guī)定。在她被診斷出皰疹后，這些規(guī)定變得更加嚴格了。她對這些規(guī)定的反抗卻出人意料的軟弱。她對父母感到矛盾：一方面，她為與父母之間的所有爭吵感到內(nèi)疚；另一方面，她責怪他們不理解她所承受的壓力，也不能保護她。
我建議她每天寫下三件令她感到自豪的事情。我請她給我寫一封信，告訴我她的優(yōu)點。她寫道，她為自己修剪草坪、洗碗、和祖母一起去教堂感到自豪。至于優(yōu)點，她說她喜歡自己的肚臍和腳。當我追問她人格特征方面的優(yōu)點時，她說她喜歡自己的勇氣和直率。至少，她還記得自己曾經(jīng)勇敢率真的樣子。
有一次，卡耶妮穿著運動服，鼻子因為重感冒而發(fā)紅。她告訴我，切爾茜擔心自己懷孕了。切爾西的月經(jīng)超時沒來，并且早孕測試的結(jié)果呈陽性。我們對女孩懷孕、少女媽媽和避孕措施等話題進行了大致的討論�？ㄒ莺軜芬庥懻撆笥训男孕袨�，但她對自己的性行為只字不提。
在接下來的治療中，卡耶妮說切爾茜沒有懷孕，并且切爾茜決定在16歲之前都不再發(fā)生性行為。她和切爾茜去看電影，以慶祝切爾茜的決定。我們談到了《風情媽咪俏女兒》這部電影，她們都看過。電影里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與一個她幾乎不認識的男人發(fā)生了露骨的性行為。我問卡耶妮她怎么看待這樣的事。她說：“它就只是反映了事情原本的樣子�！�
當我告訴卡耶妮我在芝加哥一家酒店的房間里看到的MTV視頻時，她聳了聳肩。我被那些滿含性意味的歌詞和場景震驚了。在第一個視頻中，大張著嘴巴呻琴的女性在男歌手周圍扭動。在第二段視頻中，四名眼睛空洞的女子穿著低胸連衣裙和黑色長靴在旋轉(zhuǎn)。男歌手如果沒有一群“MV舞女”隨行，似乎就不完整。
我們還討論了電影《沉默的羔羊》。令我感到驚愕的是，她堅持向我描述那些被剝皮的女人和滲出黏液的身體器官。使我感到不安的暴力對她都毫無影響。事實上，卡耶妮對自己能夠觀看逼真的恐怖場景而感到自豪——這證明她不是一個懦弱的人。盡管我們對媒體的反應(yīng)不同，但這次談話提出了一些重要的問題——外貌歧視、性別歧視、社會文化中對男性和女性的成見，以及電影中普遍存在的暴力和隨意性行為。
最后，卡耶妮愿意開始談?wù)撍男越?jīng)驗了，一開始是試探性的，后來更加放松。她拿學校性教育電影里的胚胎和看起來像蝌蚪的卡通精子開玩笑。她說她的父母告訴她要等到高中畢業(yè)后，和她愛的人在一起時再進行性行為。
我問：“你的經(jīng)歷和你父母告訴你的相符嗎？”
卡耶妮睜大眼睛看著我，說：“我父母對性一無所知�！�
她把卷曲的劉海往后推了推道：“在七年級的時候，每個人都對性瘋狂。周圍的同齡人不停地問我是不是已經(jīng)做了、是不是想要上床等諸如此類的問題。男生會在走廊里抓我。我很震驚，但我沒有表現(xiàn)出來。后來我就習慣了。”
在卡耶妮八年級的時候，她想要進行性行為。她的朋友說這會很有趣，他們還取笑她是處女。但是她很害怕——她想知道這會不會非常痛，她會不會得艾滋病或者懷孕，或者那個男孩會不會不再尊重她。她說她知道，“想要做愛的男孩只是性欲旺盛，而想要做愛的女孩就是‘蕩婦’”。九年級前的那個夏天，她和切爾茜參加了一個沒有成年人監(jiān)督的派對。她在“目的地想象力小組”認識的一個男生蒂姆也去了。蒂姆在六年級時天真而單純�，F(xiàn)在，他是一名高二學生，用發(fā)帶把長發(fā)固定在腦后，有一種尖刻的幽默感。
蒂姆的朋友邀請了十個女孩和九個男孩。他打開父母的酒柜，為女孩倒上肉桂杜松子酒，為男孩倒上蘇格蘭威士忌�？ㄒ萦憛挾潘勺泳葡窨人蕴菨{一樣的味道，但因為緊張，她一飲而盡。蒂姆走過來坐在卡耶妮旁邊。他夸她的襯衫好看，還拿派對上所有的書呆子開起了玩笑。他又倒了一杯酒。蒂姆的朋友放了一張“趕時髦”樂隊的專輯，把所有的燈都關(guān)掉了。
卡耶妮既緊張又興奮。蒂姆摟著她，在她的前額上吻了一下。他們耳語了一會兒，然后親熱起來。所有其他的孩子都在做同樣的事情。有些人已經(jīng)去了別的房間。
“我知道這就是那個重要的夜晚了，”卡耶妮輕聲說，“我對事情發(fā)生的速度感到驚訝。我們在派對的第一個小時就發(fā)生關(guān)系了�！�
那天晚上之后，卡耶妮和蒂姆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一直互相打電話。他們談?wù)搶W校、音樂和電影——從不談?wù)撔�。他們住在城市的不同地方，不知道如何見面。有兩次，他們制訂了周密的計劃，但都以失敗告終。過了一段時間，兩人都對自己學校里的其他人產(chǎn)生了興趣，然后他們就分道揚鑣了。
我問她現(xiàn)在對蒂姆感覺如何�？ㄒ萑嗔巳囝~頭：“我其實希望他能更浪漫一些�！�
卡耶妮的案例具有典型性。她有一個相當快樂的童年。但隨著青春期的到來，生活中的變化和挑戰(zhàn)讓她不知所措，至少暫時是這樣。她的學習成績下降了，她放棄了運動，放棄了成為一名醫(yī)生的夢想。當她從相對受保護的小學階段進入到中學更復(fù)雜的世界時，她所有的人際關(guān)系都開始變動，她要對酒精和性等成年人問題做出決定。和蒂姆做愛后，她感染了皰疹。
第一次接待卡耶妮這樣的女孩時，我自己也感到迷惘。我是在20世紀70年代接受男性心理學家的教育的。當時除了卡羅爾·吉利根的著作，幾乎所有關(guān)于青少年的理論著作都是由主要研究男孩的男性撰寫的。
我發(fā)現(xiàn)女孩總是糾結(jié)于復(fù)雜而緊張的關(guān)系。她們會感受到對一個人的義務(wù)、怨恨、愛、憤怒、親近、疏遠，所有這些情緒都是同時對同一個人產(chǎn)生的。性、戀愛和親密關(guān)系混雜在一起，它們需要區(qū)分。我的來訪者的癥狀似乎與她們的年齡和共同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一些特定的主題，如過度關(guān)注體重、害怕被拒絕、追求完美，似乎植根于社會文化對女性的期望，而不是每個女孩所獨有的“病態(tài)”。女孩糾結(jié)于混雜的信息：要美麗，但外表的美麗又太膚淺；要性感，但又不能過于撩人；要誠實，但不能傷害任何人的感情；要獨立，但同時又要友善；要聰明，但不能過于聰明以至于讓男生感到威脅。
接受治療的青春期女孩向我提出了各種各樣的問題，而我受到的教育和我所擁有的臨床心理治療經(jīng)驗并不能幫助我解決這些問題。我頑固地嘗試傳統(tǒng)的心理療法，它們絲毫不起作用。女孩們放棄了治療，更糟的是，她們順從地走進來，愿意和我聊天，最后卻毫無效果。我對處于青春期的來訪者想了很多。我想把她們的問題概念化，從而帶領(lǐng)她們采取積極的行動，我試著把她們表面的行為和內(nèi)心深處的掙扎聯(lián)系起來。我從愛麗絲·米勒的著作中得到了幫助。
米勒專門研究完整性的喪失。在《與原生家庭和解》一書中，她描述了她的一些病人如何在童年早期失去了真實的自我。她認為她的病人雖然還是小孩子，卻面臨著艱難的選擇——是堅持真實和坦誠的自我，還是被愛。如果他們選擇了堅持完整的自我，就會被父母拋棄；如果他們選擇了被愛，就放棄了真正的自我。
米勒病人的父母告訴孩子，只有很小范圍內(nèi)的思想、情緒和行為是可以被容忍的。孩子與父母不能容忍的事相隔絕——如果憤怒是不能被容忍的，孩子們就表現(xiàn)得好像他們感受不到任何憤怒；如果不允許孩子們有與性相關(guān)的感覺，他們就表現(xiàn)得好像沒有性沖動一樣。作為兒童，米勒的病人選擇了父母的認可，經(jīng)歷了真實自我的喪失。他們不再表達父母無法接受的感受，也不再做出不可接受的行為，至少在成年人面前是這樣。他們不再分享未經(jīng)認可的想法，那些大人不能接受的部分被他們藏匿起來，最終因缺乏關(guān)注而枯萎；或者，他們會將大人不可接受的部分投射到其他人身上。
米勒認為，當真實的自我被否定時，虛假的自我就被提升了。如果他人表示滿意，虛假的自我就會感到被認可，這個人就會暫時感到快樂。在虛假自我的控制下，所有的認可都來自這個人的外部；如果虛假的自我無法得到認可，這個人就會崩潰。
真實自我的喪失帶來的創(chuàng)傷非常深刻，以至于米勒的病人壓抑了它。她們模糊地覺得自己失去了什么，感受到一種空虛感和背叛感。當受到表揚時，她們就會感到開心；當受到忽視或批評時，她們就會感到沮喪，非常脆弱，缺乏方向感。她們就像沒有龍骨的帆船，她們的自我價值隨著風向搖擺。
米勒將有著虛假自我的成年人與以誠實的方式體驗所有感受的、有著真實自我的成年人進行了對比。真實的成年人接受自己，而不是等待別人來接受他們——她把這種狀態(tài)稱為心理健康的“活力”。她對抗精神疾病的武器是“發(fā)現(xiàn)并在情緒上接受每個人的真實自我”。她鼓勵病人重新認識她們兒時發(fā)生的事情，為這些事情感到悲傷，并最終接受這些經(jīng)歷。只有這樣，她們才能成為真實的成年人。
當然，這個過程不是非此即彼的。事實上，虛假自我的創(chuàng)造既可以是正面的——促進孩子完成基本的社會化演變，也可以是負面的——對孩子的虐待。它存在于所有的家庭：所有的父母都會接受和拒絕孩子的一些行為，并教孩子犧牲一些自我的完整性來獲得社會的接受。但即使是最專制的父母，通常也無法完全摧毀孩子的真實自我。
米勒在與現(xiàn)在完全不同的時間和環(huán)境下寫作，但米勒著作中有一點超越了時間限制，并且十分重要，那就是她對自我分裂過程的描述——她非常清楚地描述了一個人如何分裂為虛假與真實的自我，并記錄了這種分裂所造成的傷害。此外，她還描述了找回真實自我的治療過程。
類似于米勒所描述的分裂過程會發(fā)生在青春期早期的女孩身上。在米勒看來，父母是造成童年早期自我分裂的原因；而在我看來，正是社會文化促使青春期的女孩分裂為真實的和虛假的自我。
通常情況下，父母都在努力挽救女兒的真實自我。父母鼓勵女兒保持兒時的興趣，并與她們就早期性行為、化妝、飲食和約會等問題進行爭論。他們?yōu)E勵女兒參加體育、數(shù)學和科學課程。他們抗拒社會文化將女兒定義為消費者或性對象；他們不希望自己的女兒為了受歡迎而出賣靈魂；他們?yōu)榱吮３峙畠旱耐暾院驼鎸嵭远Α?/p>
進入更廣闊的文化環(huán)境后，女孩更關(guān)心的是朋友而不是父母的想法。她們將明星而非父母理想中的形象作為模仿的對象。由于女孩的發(fā)育進入新的階段，父母的影響變得有限。例如，卡耶妮幾乎不和父母說話，他們一說話，就開始爭吵。正如卡耶妮的母親所說：“我問她一個問題，就像向煙花店扔了一顆手榴彈�！�
隨著青春期的到來，巨大的社會文化壓力迫使女孩分裂出虛假的自我——這種壓力來自廣告、電視、音樂和同齡人。女孩可以冒著被同伴拋棄的風險做真實的自己，也可以拒絕真實的自己，被社會所接受。在他人面前，大多數(shù)女孩會變成她們“應(yīng)該”成為的人。
所謂真實性，就是“承認擁有”所有的經(jīng)歷，包括社會不能接受的情感和思想。女孩因為她們“不承認”自己而失去自信。當她們停止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和感受時，她們也承受著巨大的損失。
卡耶妮就是否認真實自我的一個例證。隨著青春期的到來，她從一個完整的、真實的人變成了一個縮小版的、不快樂的自己。她夢見自己被切成碎片喂山羊，這強烈地反映出她完整性的喪失。我在20世紀90年代接觸過的許多女孩都聲稱自己有過類似卡耶妮的夢境，她們夢到自己溺水、癱瘓、被困在流沙中。一個常見的夢是被攻擊，她們無法尖叫或以任何方式反擊。而攻擊者多種多樣：男人、同學、昆蟲或蛇。夢的重要元素是昆擊、麻痹和即將來臨的自我毀滅。
隨著青春期的開始，卡耶妮的虛假自我開始運作。當她說“讓我們面對現(xiàn)實吧，我就是一個丑女”時，她甚至已經(jīng)接受了社會文化僅僅根據(jù)外表來定義自己的正當性。早些時候，她曾努力拯救一只小烏龜，捍衛(wèi)自己的理想，但現(xiàn)在，即使她的身體受到威脅，她也不再抗議。
當卡耶妮開始以虛假的自我生活時，她就失去了自信、內(nèi)心的平靜和自我的直接表達。她的父母鼓勵她忠于自己，她卻與他們越來越疏遠。她表面的行為和內(nèi)心的感情不相一致，她的行為不再服務(wù)于她的真實需要，她的決定不再是深思熟慮的、有意識的選擇，而是對同輩壓力的反應(yīng)�？ㄒ萜x了航線，注意力不再集中。她放棄了成為一名醫(yī)生的理想。
卡耶妮的經(jīng)歷是20世紀90年代所有女孩共有的，即嚴格的女性角色訓練。在青春期早期，人們期望女孩為了得到社會的接納而犧牲自己的一部分，把自己的靈魂縮小到符合社會期望的小尺寸。女性的準則是：要有魅力，要有淑女風范，要無私奉獻，要搞好人際關(guān)系，要能干而不抱怨。
女孩學會了友善而不是坦率�？ㄒ莞嬖V我：“對一個女孩最糟糕的懲罰就是叫她‘蕩婦’。不管是誰，都會因此永遠沉默�！彼^續(xù)說：“如果我哪天過得很糟糕，老師和朋友便會告訴我要保持微笑，但我從沒聽到他們這樣對男生說過。”
女孩要遵守的準則復(fù)雜含混，情況對她們不利，但她們很快就明白，這是唯一的游戲規(guī)則。一位正在上高中的來訪者回憶說，她上七年級的時候，非常希望有人能明確告訴她外界對她的期望。她說：“在不了解規(guī)則的情況下，我要正確地參與游戲是很難的�！�
雖然對女性的行為規(guī)范沒有明確的表述，但違反這些規(guī)范的懲罰卻是嚴厲的。說話直率的女孩會被貼上“婊子”的標簽，沒有吸引力的女孩會遭到嘲笑。軟澀情和硬澀情影像制品中的視覺形象，打擦邊球的歌詞，對女孩的隨意評論、批評、戲弄和笑話強化了這些規(guī)則。
我在大學教過的許多年輕女孩仍記得她們當時的選擇——在課堂上保持安靜，而不是冒被大家說自己“爭強顯勝”的風險而主動發(fā)言；節(jié)食，而不是餓了就吃東西；和“正確的”玩伴而不是她們真正喜歡的女孩出去玩；努力保持優(yōu)雅美麗，而不是享受樂趣。一個女孩說：“為了變得美麗，你必須先遭受痛苦�！钡ǔＧ闆r下，當這些事情發(fā)生時，女孩從不藱n鱟約壕艿拇瓷恕?/p>
20世紀90年代的青春期女孩所抗爭的問題在文化中很少被討論�，F(xiàn)有的語言與她們的真實經(jīng)歷不相符——她們的反抗被稱為“行為不良”，她們受挫后的沮喪被稱為“尖酸刻薄”，她們的退縮被稱為“抑郁”，她們的絕望被標記為“激素過�！钡慕Y(jié)果。由于合適語言的缺失，許多為自我而戰(zhàn)的戰(zhàn)役沒有任何來自前線的報告，而女孩不斷經(jīng)歷著這些戰(zhàn)役的輸輸贏贏。
有許多不同的經(jīng)歷使女孩放棄了她們真正的自我。在青春期早期，女孩認識到外表在社會接納度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魅力是女孩成功的必要和充分條件。這不是什么新鮮事：特洛伊城的海倫并不是因為自己努力工作而使一千艘戰(zhàn)船投入戰(zhàn)爭；羅密歐也并不是因為朱麗葉的數(shù)學能力優(yōu)秀而愛她。
1888年出版的《女性健康指南》（The Ladies' Guide to Health）中寫道，男孩冬天穿羊毛褲子、夾克和毛衣，而女孩卻穿著絲綢和蕾絲——這些東西優(yōu)雅地從她們的肩膀上滑落，露出她們的胳膊。作者對死于白喉和肺炎的女孩表示惋惜。
20世紀90年代的青少年雜志是女孩接受外貌歧視培訓的一個很好的例子。有一次我的女兒薩拉病了，我想給她買些消遣讀物。去藥店買抗生素時，我翻閱了那些雜志，那些模特看起來都有6英尺[3]高，都患有厭食癥，她們的妝容、時尚的穿著和身材被突出表現(xiàn)。人們?yōu)E勵女孩花錢、節(jié)食、鍛煉，以形成能吸引男孩的外貌。顯然，吸引男孩是生活的唯一目的，因為雜志上沒有任何關(guān)于職業(yè)、愛好、政治或?qū)W業(yè)追求的文章。我找不到一個不宣揚以下這一信息的人——“不用擔心你的感受或表現(xiàn)，你只需擔心你的外表”。
女孩成長在男性擁有最大政治和經(jīng)濟權(quán)力的厭女文化中。女孩所讀的西方文明史，實質(zhì)上是一部男性生活的記錄。正如澳大利亞學者戴爾·斯彭德所言，“女性的成就被扔進了失物招領(lǐng)處”。隨著女孩對西方文明的學習，她們越來越意識到歷史就是男人的歷史。歷史是“他”的故事，是“男人”的故事，而非“人”的故事。
我是在閱讀H.G.威爾斯的《世界史綱》和溫斯頓·丘吉爾的《英語民族史》時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這兩本書都是鐳于戰(zhàn)爭和財產(chǎn)分配的歷史。女性的生活被忽視，除非她們影響了男性的生活。薩拉對高中歷史課本也有同樣的看法：“這類書太無聊了，就是一群國王和將軍互相廝殺。女人和孩子到底在干什么？”
美國憲法最初只賦予擁有財產(chǎn)的白人男性（而不是所有美國人）投票權(quán)，并且到現(xiàn)在為止仍未通過《平等權(quán)利修正案》，這就是美國女孩走進的文化環(huán)境。她們進入了歷史文獻宣揚人*權(quán)的文化，而女性的聲音卻一直被壓制，并且這種壓制目前仍在持續(xù)。
20世紀90年代的女孩上初中時，就感覺到了自己權(quán)力的不足，她們通常無法表達自己的感受。她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國會議員、校長、銀行家和公司高管是男性，她們注意到大多數(shù)著名的作家、音樂家和藝術(shù)家是男性，但她們并不關(guān)注政治——她們的抱怨是個人化的。
女孩對性別和權(quán)力問題的看法取決于她們被問及這些問題的方式。當我問我的來訪者是不是女性主義者時，大多數(shù)人說不是——對她們來說，“女性主義”是一個貶義詞，就像“法西斯主義”一樣。但如果我問她們是否認為男性和女性應(yīng)該享有平等的權(quán)利，她們則會說“是的”。當我問她們的學校是否存在性別歧視時，她們很可能會說“沒有”。但如果我問她們是否在學校里受到過性騷擾，她們會說“受到過”，還會詳細向我講述。如果我問她們在學校學習的大部分材料是誰寫的，她們只知道是男性寫的。如果我問誰更有可能成為校長，她們會藱n鲆桓瞿行緣拿幀?/p>
我鼓勵處于青春期的來訪者給我舉出歧視的例子。一個女孩注意到在科羅拉多州，為了紀念男性，山脈都是以這些男性的姓來命名的。她拿來一張地圖，指出亞當斯山、奧杜邦山、巴布科克峰、愛德華茲山、加菲爾德山、希利亞德峰和斯奈費爾斯山。少數(shù)為紀念女性而命名的自然景觀，用的卻是這些女性的名，如艾麗斯山、艾瑪山、伊娃山、�，斄蘸⒏衲峤z湖、瑪吉峽谷和弗洛拉山。
我還記得我與厭惡女性的作家之間的矛盾。我喜歡托爾斯泰，但當我讀到《克魯采奏鳴曲》時，我意識到他討厭女性。后來我讀叔本華、亨利·米勒和諾曼·梅勒時也有同樣的感受。薩拉在哲學課上讀亞里士多德的著作。一天晚上，她大聲讀了一段，之后說：“這家伙不尊重女性�！蔽蚁胫�，世世代代被認為是最聰明的男性之一的亞里士多德厭惡女性，這對薩拉來說意味著什么。
讓女孩接觸到更多女性作家是很重要的，但同樣重要的是，我們需要改變媒體描繪女性的方式。在20世紀90年代，讀托爾斯泰的女孩并不多，但她們幾乎都看電視。在屏幕上，她們看到的女性形象通常衣不蔽體、神志不清，被思維敏捷、衣著整齊的男性所拯救。我讓許多來訪者研究女性在電視上的形象。我們討論了她們的觀察結(jié)果，我問：“這些結(jié)果告訴了你關(guān)于女性角色的什么信息？”
“男性角色通常是醫(yī)生和科學家，他們?yōu)檫@些產(chǎn)品背書，”卡耶妮指出，“女性身體被用來宣傳與女性沒有任何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產(chǎn)品——輪胎、拖拉機、酒類和搶支等。”
她還注意到，電視上幾乎從未出現(xiàn)過年老、肥胖或相貌平平的女性；而且，即使一個女人是醫(yī)生或?qū)W者，她看上去也像《花花公子》雜志上的兔女郎。許多電影情節(jié)與女性被男性強奸、毆打、追逐或恐嚇有關(guān)；性愛場景經(jīng)常伴有恐怖的音樂，而暴力場景則伴有性感的音樂，性和暴力被混雜在一起。
另一位來訪者討厭老密爾沃基啤酒的廣告，其中有對瑞典比基尼隊的特寫：一群穿著比基尼的女人空降到海灘上，滿足一個正在喝啤酒的男人的性欲。她說：“女人被描繪成昂貴的玩具和終極的娛樂�！彼�談及了古龍香水的廣告。在皇室哥本哈根古龍水的廣告中，一個半裸的女人正在親吻一個男人，廣告語是：“一些最瘋狂的事情正在甲板下上演�！彼o我看了一個酒水廣告，一個穿著緊身短裙的女人坐在一個男人的腿上，被熱情地擁抱著。她說：“看起來好像如果他買了這種酒，這個女人就會和他做愛�！�
令我尷尬的是，一位來訪者到我候診室的時候帶進來一本雜志——這是一本以藝術(shù)和科學為特色的校友雜志。在這本用銅版紙印刷的35頁雜志中，有45張照片，其中44張是男性的照片，唯一一張有女性的照片是一篇關(guān)于芭蕾舞課的文章的配圖，被放在雜志的最后一頁——那是一位男老師與一位穿著芭蕾舞裙的年輕女孩的合影。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聰明和敏感的女孩最容易出問題。她們可能會理解身邊的媒體信息的內(nèi)涵，并感到警惕。她們的心智能夠理解我們的文化對女性的矛盾態(tài)度，但卻沒有足夠的認知、情緒和社交技能來處理這些信息。她們常常被那些自己無法解釋的復(fù)雜而矛盾的信息弄得不知所措。她們努力解決那些無法解決的問題，去理解荒謬的事情。聰明的女孩想要理解整個青春期的經(jīng)歷，這種嘗試壓垮了她們。
這些聰明女孩的同齡人理解到的東西更少，或者會選擇通過屏蔽來處理所有復(fù)雜的處境，因而聰明的女孩看起來比她們的同齡人更容易受到傷害。在后期，聰明的女孩可能會顯示出更強的適應(yīng)性和更真實的自我，但在青春期早期，她們看起來就像是患了“炮彈休克癥”。
在要求女孩放棄自我的文化壓力之下，她們通常有四種反應(yīng)方式：可能順從，可能退縮，可能沮喪，也可能憤怒。女孩會感到沮喪還是憤怒，這是一個歸因問題——那些責備自己的人感到沮喪，而那些責備別人的人感到憤怒。她們經(jīng)常責怪自己的父母。當然，大多數(shù)女孩的反應(yīng)是這四種方式的結(jié)合。
完全接受對女性的文化定義、在壓力下完全順從，就是在扼殺自我。這樣做的女孩就是“芭比娃娃”，她們的頭發(fā)和笑容都被固定，她們的表面之下毫無生氣。她們讓我想要大喊：“不要放棄，起來反擊！”循規(guī)蹈矩的女孩往往行為上會做得過火。例如，患有厭食癥的女孩過于追求變得苗條、有女人味和完美。她們變成苗條閃亮的皮囊，外表包裝得很仔細，里面卻一團糟。
長期以來，女孩一直被訓練要變得更女性化，甚至不惜以犧牲她們的人性為代價。她們受到基于外表的評價，被無數(shù)的雙重標準所約束：要有所成就，但不要太多；要有禮貌，但也要堅持做自己；要對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有所覺察，但不要對性別歧視有太多意見。這種訓練的另一個名字是“打造虛假自我”。人們教育女孩變成社會文化所期待的年輕女性的形象，而不是她們自己真正想成為的樣子。
美國是一個摧毀女孩的地方。不論在什么地方，人們都鼓勵女孩犧牲真實的自我。她們的父母可能會為保護她們而戰(zhàn)，但父母的力量有限。許多女孩失去了與真實自我的聯(lián)結(jié)，在這時，迫不及待利用她們來達到目的的文化很容易傷害到她們。
愛麗絲·米勒說：“正是我們看不到的東西讓我們產(chǎn)生病態(tài)心理�！碧剿魑幕瘜Τ砷L和發(fā)展的影響對女孩來說非常重要，她們都能從增強意識中受益。如果女孩了解了文化對她們生活的影響，她們就可以反擊。她們應(yīng)該明白自己要做出重要的選擇，最終也要為這些選擇承擔責任。理智的抵抗可以使真實的自我保持活力。
現(xiàn)在青春期女孩所處的文化環(huán)境與1994年相比，既不同，又相同。如今的女孩仍然在與青春期帶來的發(fā)育挑戰(zhàn)做斗爭，仍然有像卡耶妮一樣陷入諸多麻煩的女孩，但這樣的女孩的比例要小得多。青少年懷孕、吸毒、酗酒和違法行為正在減少。我們在個人訪談和焦點小組訪談中發(fā)現(xiàn)，許多青春期女孩更愿意和父母一起去吃飯、看電影，而不是偷偷溜出去參加啤酒派對。這些變化的一個生動例子是：在1994年，一個女孩可能受到的最大懲罰就是不準和朋友出去玩；今天，最嚴厲的懲罰是沒收她的智能手機。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對女性化的準則已經(jīng)大大放寬。女孩有更多的機會以過去被認為是“假小子”的方式穿著打扮、行為處事。在家里和學校，成年人鼓勵女孩去做自己能做的一切。然而，女孩仍受到許多限制，包括對女性得到晉升的潛在限制和對憤怒女性的嚴厲譴責。希拉里·克林頓、林迪·韋斯特和塞雷娜·威廉姆斯都是堅強的女性，她們受到區(qū)別于男性的對待，并因其獨斷的個性而被妖魔化。
大多數(shù)女孩現(xiàn)在從屏幕而不是從雜志上獲取她們的時尚秘訣，但是美麗的標準依然保持不變。時尚、電影和音樂都發(fā)生了變化。多莉·艾莫絲被洛德取代，碧昂絲坐上了麥當娜的“寶座”，但傳遞給女孩的文化信息依然是：你要性感，但不能放蕩；要不惜一切代價保持吸引力；要成為別人希望你成為的人。在過去的20年里，真實自我和虛假自我之間的差距被拉大了。
原因很簡單：女孩在網(wǎng)上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她們的網(wǎng)絡(luò)形象與在現(xiàn)實中的形象大相徑庭。網(wǎng)絡(luò)世界以偽裝為基礎(chǔ)，有修飾過的自拍和視頻，有經(jīng)過塑造的人格，有總是積極向上的個性，還有增加了性意味的展示。網(wǎng)絡(luò)促使女孩去推銷一個完美卻完全虛假的自我。與此同時，最好的情況是，真正的自我被埋藏了起來；而最壞的情況是，真實的自我完全沒有得到任何發(fā)展。
在我們的焦點小組中，許多女孩可以清楚地藱n鏨緗幻教宓奈侍饉冢且脖硎荊揮猩緗幻教�，她盟N突畈幌氯ァ?/p>
“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不會在意自己做事的樣子�！卑⑺古碚f，“但上網(wǎng)之后……你得當心！”
“發(fā)出來的每一條動態(tài)或自拍都是為自己做的廣告�！绷硪粋�女孩喬丹補充道，“我是說，別人說我漂亮讓我很滿足，我的自尊完全取決于人們對我網(wǎng)絡(luò)形象的反應(yīng)�！�
“我完全明白，”阿斯彭表示贊同，“看到我的朋友在Instagram上的粉絲比我還多的時候，我簡直要崩潰了�！�
“我瀏覽有關(guān)健身、鍛煉和時尚的網(wǎng)頁，但分辨不出哪些信息是真的，”肯德爾說，“這種鍛煉產(chǎn)品真的有用嗎？那個模特的身材真的那么凹凸有致，還是她只是電腦合成的機器人？除此之外，我還有錯失恐懼癥[4]�！�
伊茲緊挨著肯德爾躺在沙發(fā)上，她戲劇性地把雙手拋向空中�！芭短炷模e失恐懼癥！這種掙扎太真實了。不看社交網(wǎng)站的時候，我覺得我好像錯過了什么，但有時也會想，我是不是錯過了現(xiàn)實生活�！�
伊茲繼續(xù)說道：“上了一晚上網(wǎng)后，臨睡前我對自己的一天感到很不開心。我在想，‘我整天都在做什么？！’然后我第二天醒來會繼續(xù)做同樣的事情�！�
“我在Instagram上關(guān)注名人，”杰達說，“這扭曲了我的世界觀。我發(fā)現(xiàn)自己經(jīng)常在想，除了我，每個人都有錢又出名。”
阿馬利婭嘆了口氣，補充道：“我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沒有真正的答案。也許我可以知道總統(tǒng)是哪一年出生的，或者某家餐館是否在營業(yè)，但是網(wǎng)絡(luò)不會告訴我我的真實感受、我需要什么，或者我是誰。社交媒體網(wǎng)站是為發(fā)送者而不是接收者而建的。發(fā)送者會展示她在牙買加或夏威夷的照片，她可能會感覺良好，但這些照片并不會讓我更快樂�！�
“Facebook讓我胃痛�！笨系聽栒f。
“它讓我像起了麻疹一樣難受�！眾W利維婭插嘴說。所有的女孩子都點頭贊同。
社交媒體上充斥著那些擁有完美身材的、快樂的、受歡迎的女孩的圖片，讓小組成員陷入無限期的自我憎恨和消極的自我對話的旋渦�！芭⒌牧α俊苯�(jīng)常被用作推銷化妝品和食品的口號。YouTube上的明星或名人常常在最性感的包裝中塑造最渺小的靈魂。看著網(wǎng)上無窮無盡的自拍，女孩很可能想要變得富有、出名、有性吸引力。
2007年美國心理協(xié)會的一項研究發(fā)現(xiàn)，從玩具到衣服，再到電影和網(wǎng)絡(luò)，幾乎在所有形式的媒體中，女孩形象都是與性高度相關(guān)的——她們被呈現(xiàn)為欲望的對象，而不是有自己的興趣、目標和個性的真實的人。網(wǎng)絡(luò)澀情音像制品不僅唾手可得，甚至難以避開。
一直以來，女孩都很難忠于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目標和價值，也很難從一個核心的、真實的出發(fā)點開始行動。但是，如果女孩每天在網(wǎng)絡(luò)上花6小時，那么她們幾乎沒有機會去尋找我們稱為“真實自我”的深層核心。
具體來說，我們都知道人有兩種基本的動機：有內(nèi)在動機時，如果達到自己的目標和標準，我們就會覺得得到了回報，這種動力來自對“我們是誰”和“我們想要什么”的深刻認識；外在動機則指我們因為希望被接受和表揚而行動。女孩在網(wǎng)絡(luò)上總是在尋求外界的認可，生活變成了對點贊和關(guān)注數(shù)的過分追求，這使得女孩很容易被屏幕上的內(nèi)容所影響。
2019年的許多女孩從未真正獨處過，她們穿衣服的時候或者大半夜的時候都在發(fā)短信。而在20世紀60年代，女孩可以自由地步行或騎自行車去她們想去的任何地方，大部分時間都在獨處。1994年，在電腦和手機出現(xiàn)之前，女孩仍然有時間寫日記、讀書、整理房間、畫畫，或者只是單純地思考。
安靜的時間會讓人沉思。例如，在1994年，高中游泳隊的女孩可能每天鍛煉4個小時，經(jīng)過幾年的時間，她們中的許多人成了有思想且成熟的人。在游泳池里的那段時間能夠幫助她們整理生活，讓她們有機會思考重要的問題�，F(xiàn)在，即使是在水下游泳的青少年也會戴上防水耳機聽音樂或播客；在自己的聲音之外，他們更關(guān)注其他人的聲音。
要想找到真實的自我，女孩需要深刻的承諾和自省。特別是在青春期，女孩需要獨處的時間來對許多迅速變化的方面進行整合。通過自省，女孩會成長為更成熟、更有韌性的人。在獨處的時間，通過思想的活力、真實性和對自己更深刻的認識來幫助建立真實的自我。
由于女孩更難集中注意力、更易沖動，她們會發(fā)現(xiàn)自我意識和內(nèi)在方向感的建立也變得更難了。如果她們持續(xù)關(guān)注自己自拍的點贊數(shù)，會更加迷失，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感。
父母可以在很多方面支持女孩尋找真實的自我。我們認識的一個家庭里，每個人都會寫日記，偶爾還會互相分享。另一對母女為了能有幾個小時的共處時間，每個月都要一起出去吃頓飯。拉希達住在紐約市，她和女兒都喜歡修道院博物館，這是一座寧靜的中世紀藝術(shù)博物館，從那里可以俯瞰哈得孫河。在繁忙的生活中，母女倆盡可能多地一起坐地鐵去城市北邊，在美麗的環(huán)境中思考和交談幾個小時。父母可以在女兒的生活中安排這些活動，還可以幫助女孩接觸對她們有幫助的、能在青春期早期引導她們的書籍、博客和雜志。最重要的是，父母應(yīng)該引導女兒談?wù)勛约合矚g和看重的東西，并且做到真正的傾聽。
青春期是建立自我認同的時期，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這都不是一個輕松的任務(wù)。自我認同來自自省，來自與朋友就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所進行的深入交談，來自與祖父母、表親一起度過的時光，家人可以幫助女孩在家庭和社群的背景下認識自己。
如今的青春期女孩面臨的一個可悲的悖論是，雖然她們十分珍視自由和寬容，但卻被自己的想法所俘虜，被不斷尋求肯定的需求所禁錮。她們沒有在尋找真正的自我，而是在Instagram上培養(yǎng)粉絲。
要想獲得真正的自由，女孩需要獨自了解自己，具有強烈的目的性，對自己的行動做出謹慎的選擇。在社交媒體時代，這種真正的自由非常罕見。正如杰達所說：“我有能力決定自己的未來，但我不知道如何決定自己想要什么�！�
幸運的是，一些女孩設(shè)法遠離虛擬世界，尋找真實的自我。她們最終發(fā)現(xiàn)了真實的自我，并與之保持聯(lián)系。于是，她們也為其他女孩樹立了榜樣。
“我沉迷于湯博樂（Tumblr），直到我意識到它延長并加固了我的抑郁情緒�！卑Ｃ桌蚪忉屨f，“湯博樂上的每個人都很酷、很完美，我永遠無法與之競爭。后來有一天，生物課上的一個女生問我，‘你為什么不停用社交媒體呢？’我知道這很難做到，而且我從來沒有想過可以這樣做！”
埃米莉并沒有完全戒掉社交媒體，但她把每天使用社交媒體的時間限制在30分鐘以內(nèi)。她告訴朋友，她每天晚飯前會看看自己的Instagram，然后就會關(guān)掉手機。她說自己無法回復(fù)他們所有的信息，但這并不是針對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她請求他們支持自己，她的朋友也照做了。一年后，埃米莉非常感激自己限制了上網(wǎng)的時間，她感到更加平靜，更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我去年讀了37本小說，每周都有一個晚上給我的姨奶奶打電話，”她自豪地向我們的焦點小組宣布，“我想在期末考試后找份兼職工作�！�
埃米莉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她與真實的自己保持著聯(lián)系。她努力保護自己不受社交媒體的持續(xù)打擊，這讓她能夠慢下來，深入思考，并通過逐漸形成的自我意識來衡量自己的決定。她是我們進行研究時遇到的最快樂、最成熟的女孩之一。
當然，社交媒體并不是女孩面臨的唯一的問題。我們的文化仍然存在性別歧視和厭女癥，女孩很清楚這一點。
“男孩，甚至女孩自己都會把悲傷、易怒和沮喪的情緒歸咎于經(jīng)前綜合征，”瑪?shù)僬f，“這真的讓我憤怒�！�
格雷西補充說：“我們學校招聘新校長時，英語老師告訴我有三個‘女孩’和一個‘男人’來面試這份工作。你們猜誰被雇用了——是那個男人還是某個女孩？”
在美國，男性仍然掌握著最大的公共權(quán)力。在美國，女性不可能強大并擁有競爭力，同時又被認為是可愛的，她們永遠無法擺脫外界對自己外表和穿著選擇的評論。
2018年，世界衛(wèi)生組織和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彭博公共衛(wèi)生學院對包括美國、比利時、肯尼亞、中國和印度在內(nèi)的15個國家進行了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這些國家中存在一種普遍的刻板印象：女孩是弱者，男孩是強者。這一報告稱，女孩在10歲之前就已經(jīng)對這種刻板印象進行內(nèi)化。她們從父母、同伴和老師那里了解到這種刻板印象。由于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男性擁有更多的自由，而女性往往更受約束。在全球范圍內(nèi)，女孩都被告知她們是脆弱的，而她們的身體可能成為攻擊和傷害的目標。女孩被教導要提防男孩，男孩卻被教導要成為侵略者。這種教育方式成了一個自我應(yīng)驗的預(yù)言。
然而，并非所有的消息都是悲觀的。在20世紀50年代，很少有婦女外出工作，她們的職業(yè)選擇非常有限；而到了1994年，更多的女性擔任專業(yè)職位，但管理層的職位通常由男性壟斷。如今，在法律、教育和醫(yī)學等不同領(lǐng)域獲得高等學位的女性比男性更多，我們在職業(yè)平等方面也取得了一定程度的進步。然而，女性仍然沒有獲得同工同酬的待遇，并且往往會被困在中層管理崗位上。男性在政治和其他備受矚目的職業(yè)領(lǐng)域中仍然占主導地位，包括學術(shù)界和企業(yè)界。
在20世紀，女性主義本身作為一種流行的觀念，經(jīng)歷了興衰起伏。1959年，人們認知中的女性主義者是生活在很久以前的、為婦女爭取選舉權(quán)的女性，比如蘇珊·B.安東尼和伊麗莎白·凱蒂·斯坦頓。然而，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現(xiàn)代女性主義運動由格洛麗亞·斯泰納姆、貝爾·胡克斯和蘇珊·格里芬等代言人發(fā)起。到1978年，內(nèi)布拉斯加大學開設(shè)了“女性研究”“女性心理學”“性別角色和性別”等課程。女性為自己是女性主義者而自豪，為改變女性和男性的角色而積極努力。
1994年，稱自己為一名“女性主義者”并不是一件好事。由于拉什·林博和他的同伴，20世紀90年代被稱為“女權(quán)法西斯”（Feminazi）的時代。幾十年來，美國文化一直把女性主義者描繪成“討厭男人、丑陋、好斗”的形象，誰想成為有著這樣刻板印象的群體中的一員？
現(xiàn)在，根據(jù)2018年的GenForward調(diào)查，22%的青春期女孩認為自己是女性主義者，幾乎所有的女孩都會說自己在某些方面是女性主義者。唐納德·特朗普就職典禮后的婦女游行重新激發(fā)了與其他女性團結(jié)一致的歸屬感。大多數(shù)女孩堅決反對性騷擾和刻板的性別角色。Metoo運動鼓舞更多成年女性和女孩站出來發(fā)聲，并且保護那些遭受騷擾或性侵犯的人。
大多數(shù)父母支持他們的女兒努力成為堅強、勇敢的女性，他們意識到了今天孩子所面臨的挑戰(zhàn)，他們比1994年更有能力對他們的女兒產(chǎn)生影響。許多父母甚至鼓勵他們的女兒成為行動主義者和女性主義者。在特朗普就職典禮前后的婦女游行中，許多家庭一起參與游行。無論種族、地理位置或社會經(jīng)濟地位如何，父母都希望幫助女兒找到真正的自我，并為之喝彩。
[1]1磅≈0.454千克�！g者注
[2]“選擇說不”社團（Just Say No Club）是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美國反毒運動期間開始在全美范圍內(nèi)興起的校園社團，旨在勸阻校園中的青少年遠離違法的娛樂性藥物�！g者注
[3]1英尺≈0.305米�！g者注
[4]錯失恐懼癥（FOMO，fear of missing out），也叫作社群恐懼癥，是指因為擔心別人在自己缺席時經(jīng)歷了非常有意義的事情而產(chǎn)生持續(xù)性的焦慮。這種社會焦慮通常體現(xiàn)為想要與別人自始至終保持關(guān)聯(lián)的渴望�！g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