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征兆,窗戶發(fā)出震動,聲音很有規(guī)律,像是慈祥祖母安撫孩子的手。鐵匠妻子以為是微風(fēng),畢竟他們的房子老舊簡陋,窗門搖動是很常見的?勺屑(xì)一聽,聲音不像是二樓臥室的窗戶傳來的,它應(yīng)該在更遠(yuǎn)一些的地方,比如一樓。
臥室窗戶在一樓窗戶正上方,隔著街道與對面建筑相視。鐵匠妻子光腳走到窗邊,掀開能夠隔斷陽光和窺探的厚厚窗簾一角往下掃視,剛好對上兩個越發(fā)深邃絕望的黑洞。聲音終于停止了,同時鐵匠妻子心臟也快跳停。她猛地把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這個簡單的動作已經(jīng)叫她滿頭大汗,汗珠滲入眼睛里和著眼淚再砸到她的衣襟。
怎么會……為什么要這樣……怎么辦……怎么辦!
啪。
啪啪。
啪啪啪。
這一刻她身體完全僵直,連呼吸都不敢,仿佛她本來就是一尊雕像。隨著一聲聲的催命魔音,她已經(jīng)幻想出各種恐怖的場景,或者怪物趴在窗戶外就等她再次拉開窗簾,或者怪物會打破一樓的玻璃進出自如,或者怪物能融化成液體從窗邊門縫入侵到這個房間……
無盡的絕望是一場轟然塌陷的雪崩,從頂端斷崖式滾落,速度越來越快,范圍越來越廣,把天空遮蔽得密不透風(fēng),然后下一秒就要把毫無生還可能的她一口吞噬。絕望是一把不知何時落下的擺斧,當(dāng)它徐徐下墜,第一個來回破開皮膚,第二個來回露出肌肉紋理,第三個來回切斷骨頭,第四個來回割裂臟器……直到死亡為止,受刑者都清醒地持續(xù)地承受一切煎熬。
鐵匠妻子咬緊牙齒不讓委屈逃跑,因為她很清楚,一旦暴露自己的軟弱,相當(dāng)于當(dāng)眾繳器投降伏地舔趾一樣令人羞恥。就這樣度過了一個世紀(jì),直到她全身顫抖精神瀕臨崩潰倚墻抱腿蜷縮起來,窗外依然是不絕于耳的敲打聲。
上帝在黑暗、渾沌和水的大地上創(chuàng)造了“光”,分別了晝夜。光芒是圣潔的,不教人恐懼,于是當(dāng)天空投下第一縷光束,詭異的聲音漸漸被市井生活噪音淹沒。
本應(yīng)如此。本該如此。
可為什么窗外的敲打聲卻越發(fā)焦躁越發(fā)有力?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那是堵上耳朵也隔絕不了的魔音,那是虔誠教徒也無法請求上帝憐憫擺脫的恐懼。一夜未眠的鐵匠妻子滿眼紅絲,浮腫的眼袋還掛上少見的青紫色陰影,滴水未進的蒼白嘴唇干裂起皮,四肢軀干像是被鉛注滿腐蝕一樣沉重酸痛。她肥肉厚實的雙手幾乎要把通紅的耳朵給擰下來,好叫自己聽不見,或者用指甲沙沙地一道一道地使勁劃在頭皮上,破損出血也不停下,拔扯發(fā)根也不停下,用最滑稽最無用的方式抵抗命運。
“有人嗎——”
由一樓傳來一陣不耐煩的敲門聲以及對面雜貨店女主人的聲音,幾乎是同時,敲擊窗戶的聲音也消失了。
鐵匠妻子從未如此迫切希望外人的登門造訪,她興高采烈開門招待,仿佛來者是傳福音的耶和華。倒是雜貨店女主人被她明顯不正常的模樣給嚇到,事先醞釀好的一腔不滿也沒能好好發(fā)泄,走神地隨口說幾句你這人到底怎么回事,居然把丈夫關(guān)在門外那么久實在是太過分了,就算吵架也不能無理取鬧啊……鐵匠妻子沒仔細(xì)聽完,只知道對方態(tài)度強硬讓“鐵匠”“回家”了。
窗戶上一個個重疊在一起的爛泥手印如同索命冤魂夠叫人心驚膽戰(zhàn)了,現(xiàn)在始作俑者還登堂入室,所到之處沾滿腐爛融化的臭泥,用最讓人厭惡的方式凸顯自身存在感。鐵匠妻子一刻都不愿與泥人留在一個空間,她咚咚咚跑回寢室把自己鎖起來。
不久,令人懷念的熟悉打鐵聲又在一樓響起。鐵匠妻子聽著規(guī)律的敲擊節(jié)奏困意來襲,但每當(dāng)昏昏欲睡的一刻,她又覺得鍛鐵的聲音重重錘在了自己耳邊或心上,把人的意識一下子生拉硬扯回來。反反復(fù)復(fù),丁丁鐺鐺,反反復(fù)復(fù),丁丁鐺鐺!鐵匠妻子唇焦口燥呼不得,埋怨而生的怒火燃燒得比此刻爐里跳躍的紅光還要猛烈些。
與泥人同一屋檐的生活比想象中更容易接受也更無趣。鐵匠妻子知道,它不會也沒有那個能力傷害自己,它不過就是機械地重復(fù)鐵匠生前一直在做的事情的傀儡,早上醒來到街上買菜回來讓她料理,然后投身工作一直到入夜,洗漱休息再醒來。泥人沒法說話,所以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當(dāng)泥人想用肢體觸碰對方時,鐵匠妻子只覺得惡心用力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