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瞳收到了十年前的一封信，在她養(yǎng)父死去后，她來到虹疃之前，自己給自己寫的一封信。

　　虹疃是個很小的鎮(zhèn)子，被群山籠罩著，往往一到晚上就沒有什么光亮。那是一個離市區(qū)不遠(yuǎn)的郊區(qū)，駕車大約半個小時就能到，這里的活動大約停止在太陽完全落山之前，等到落日余暉完全收起時，街道就幾乎沒有了人。除了不知那家突然響起的泡沫劇，夫妻爭吵的打罵以外，這里的夜晚就幾乎沒有什么聲音。

　　鎮(zhèn)里大部分都是老房子，最老的要追溯到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新房子大都在外面涂刷著紅色黃色或者白色的涂料，一下雨顏色便能深一度，老房子外面沒有任何修飾，裸露著紅色的燒磚，有的覆蓋著爬山虎或者青苔，但也半枯著，葉子上掛著破碎的蜘蛛網(wǎng)，黑乎乎的，仿佛隨時能夠抖落出一地灰塵。陳瞳走在某棟老房子的樓棟里，樓梯上貼滿了牛皮癬一般的廣告，開鎖的，治病的。樓道里的墻壁是暗黃色的，暗黃上還覆蓋了一團一團的亮白，而亮白也隨著年份的推移變黃，涂料并不牢固，他們其中已經(jīng)有些脫落，漏出了里面的小廣告:“重金求子”。

　　樓梯歪歪斜斜，陳瞳穿著高跟鞋，她腳掌落地，后跟懸空，樓梯倒是給她麻木的雙腿放松的機會。

　　放松意味著更疼，本來已經(jīng)麻痹麻木了，懸空的一絲輕松引起了下一瞬間的更疼。向來是不能給人類放松的，就像你永遠(yuǎn)不能給風(fēng)雪夜行者一個帶柴火的小屋，溫暖和放松只會帶來懶惰，或者更深一層的痛苦。沒人能對抗溫暖，如果它對你沒有一絲敵意，你就永遠(yuǎn)別想打敗它，除非你千番設(shè)法得證明它是個陰謀。

　　上帝可以拯救任何人，如果他愿意。

　　黃銅色的鑰匙還算嶄新，和破舊的門簡直不像一套，陳瞳在這棟房子里已經(jīng)呆了一年多了，她間房里永遠(yuǎn)漂浮著香薰的氣味，和樓道里的霉味，垃圾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覺得氣味能夠讓自己感受到尚在人間，她想地獄應(yīng)該是虛空著，沒什么氣味，如果有，可能是硫磺，或者巖漿。

　　她對這個房子基本滿意，足夠一個人過活，離工作的地方遠(yuǎn)。

　　她將鑰匙插在入門孔中，夏天的天黑沒有這么快，樓道的窄窗透出藍(lán)色的光。門孔的彈簧隨著鑰匙的扭動發(fā)出聲音，陳瞳的心跳突然加速，一股暖流從腳底往上沖，沖到她的五臟六腑，沖到她的大腦，指尖，她的每一個細(xì)胞都開始恐懼，拿著鑰匙的手開始發(fā)抖，動作仿佛要繼續(xù)不下去。她仿佛能看見門的里面——黃昏的陽光透過藍(lán)色的紗窗，空氣煙酒混合的氣味，地上煙頭，碎了的玻璃，一團團的頭發(fā)，還有殷紅的液體，還有疼痛，無盡的疼痛。

　　嘴里突然彌散開金屬的味道，像黃銅色的鑰匙一般。

　　門開了。

　　因為窗簾關(guān)著，房間似乎比樓道里更黑，薰衣草的味道像中藥，突然沖進(jìn)她的鼻腔，她大口大口呼吸著，直到感覺嗓子已經(jīng)干涸，氣管再也裝不進(jìn)氣體。陳瞳腦子里一片黑，比黑暗的環(huán)境還黑，歪歪晃晃的仿佛站不住大腦缺氧造成的眩暈隨之而來，她真想吐。

　　房東留下的掛鐘響了八下，房間空曠顯得聲音格外悠長。

　　香薰的氣味讓她的胃里的食物翻滾。

　　那封信里全是痛苦和掙扎，鮮血淋淋，妖魔鬼怪般要將她吞噬，她將信撕的粉碎。

　　“‘你不配像人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陳瞳對著空氣說。

　　“‘永遠(yuǎn)憤怒，永不原諒。’”陳瞳抱著頭，聲音蓋例了掛鐘。

　　床頭的鏡子反射出了她的臉。鏡子并不完整，碎成五六份，于是陳瞳的臉也分成了五六份，五六份一模一樣的臉。

　　“別這樣……別這樣，你離開，你離開行不行，求你了，求求你快走……你快走，你快滾啊……滾!”

　　陳瞳的拳頭砸向鏡子，鏡子分成了更多份的她。

　　“滾……滾……fuck……”

　　“你認(rèn)輸了嗎，果然，你就是那種人，你不能屈服啊……你……垃圾，他才是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