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一年二月,袁安駕舟,載著葛晴由桃花源出來,穿過洞庭,去一個名叫漢壽的湘北小鎮(zhèn)。葛晴坐在船頭,看著在茫茫春水中俯身劃槳的袁安,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五六年的隱逸,他已眼角微皺、胡須蓄起、體態(tài)微豐,由當初的桀驁少年,變作了一個初染歲月風霜的中年男子。
船舷上,茫然地立著一只黑鷹。幾天前,它飛到萬山叢中的桃花源里,帶來消息,望舒師太去世。望舒師太是葛晴的外祖母,退隱江湖后,已在漢壽縣修行六十余年,竟如風中殘燭,一吹即滅。想到昔年外婆的慈容與憐愛,葛晴決心與袁安一道,去探看外婆的遺顏。
那只黑鷹也老掉了。難得它越過八百里洞庭,繞過圍困桃花源的無數(shù)重關(guān)山。它心情沉郁,食欲難振。由桃花溪順流而下,百轉(zhuǎn)千回,再由資水沅江轉(zhuǎn)入洞庭湖,又越過數(shù)百里的湖面。平常的漁人行舟,也要二十余日。袁安與葛晴身懷武術(shù),全力施為,催發(fā)木蘭舟,數(shù)日可達。兩人難得由耕作與撫養(yǎng)小孩的辛苦中解脫出來,得到一回閑暇,又怕小舟如箭,驚嚇往來舟船上的行商與過客,所以也不疾不徐,更替擊槳搖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將這一次水上的航行當作又一段獨處暇日。
天氣乍晴乍陰,乍暖還寒,正是南來的暖風與北進的寒流拉鋸時節(jié)。這一天黃昏時分,天氣陰冷,北風呼號如同風箱,卷起數(shù)尺高的白浪,湖上一片黃云如旋,眼看一場雪就要落下來。袁安講,洞庭湖上空,好像有兩個絕世的高手在比拼內(nèi)力,陰風怒吼、雨雪紛飛,正好就是大俠北風與大俠南風死戰(zhàn)膠著的時刻。葛晴聽到袁安的比喻,不禁微笑,說道:“今天正好是二月初二龍?zhí)ь^呢,袁安大俠不妨化作孫猴子跳到半空里去,施展你的春雨萬劍,你助北風,就北風勝,你助南風,就南風勝。分了勝負,做個決斷,免得我在船上,被風雪摧磨!
說笑間,已經(jīng)有雪霰如鹽,漫天撒下,拋灑到船上。雪粒在船板上跳蕩不休,不久即換作團團雪片壓蓋下來。一時間,扯絮分綿,凜凜北風,引來一場春雪,竟是將兩人與小舟裹在了洞庭湖中!
葛晴在艙內(nèi)展開地圖,發(fā)現(xiàn)離最近的蔣家港,也有三十來里路程。大雪之中,怕是要行船到半夜,便轉(zhuǎn)頭對袁安說:“我們也不必急著趕路,不如就在這里拋錨過夜,等風雪停了再走!痹矐(yīng)諾,將船頭鐵錨取出,往船邊射下。說起來,此刻在洞庭波心,水深總有二三十丈,尋常鐵錨就是加長了繩索,也無法沉底抓住湖下的泥石。袁安內(nèi)力深厚,春雨內(nèi)勁發(fā)出,錨索如箭,倒不在話下。
錨爪如鉤,小船蒼耳子一般,穩(wěn)便地停在水面。袁安抱起呆立在雪中的黑鷹,起身進艙,反手關(guān)上艙門。葛晴已在艙中點起白蠟燭,取來半壇春蟻酒,擺出熟牛肉。袁安打橫坐到葛晴對面,將黑鷹安頓在身側(cè),抬頭看著坐在一團淡黃光輝里的葛晴,微笑之中,又有一點郁郁的神色,不由心中一沉。
“桃花源中,也在下大雪吧,孩子們一定高興壞了。冬天里那場大雪,將葛石那老家伙的黑狗子身上都下腫了。他讓黑狗馱著飛廉與望舒兩個在雪里跑,他自己跟在后面顯擺他踏雪無痕的輕功,結(jié)果那黑狗一頭栽到村頭的糞坑里,將兩個小家伙弄了一身的屎尿。鬧得你將他們洗刷了半天,才弄干凈。這一回,這老爺子不知道又會玩出什么花樣來!痹驳,一邊喝酒吃肉,一邊喂著黑鷹。
“這雪怕得明天早上才積起來,孩子們一定是跳上床睡了。趕明兒,要是我在的話,一定要讓黑狗馱著葛石爺爺,由兩個娃娃在后面攆,也將他弄到糞坑里去!备鹎绲,“葛石爺爺總有一百歲開外了,他的胡子,現(xiàn)在得捆起來,不然就要被兩個小的偷剪去編掃帚掃雪,他擔心這事,發(fā)愁得要命,覺都睡不著!
“他那胡子,也該剪掉了,一個月不洗,就爬滿虱子。你們桃源的人,都練先天真氣,總能活到自己將年紀都忘記。望舒師太也出身桃源,按理不該這么早就走掉了!痹驳。
“是啊是啊。只怕這一回,是有什么意外的情況!备鹎绨櫰鹆嗣碱^。
由炭爐里散發(fā)出來的熱氣將艙室弄得暖和起來。兩人閑聊家常。艙外風急浪緊,夜色如漆,黢黑里大雪如麻,鋪天蓋地,縱使是八百里的洞庭之水,好像也可被雪堆填沒起來。雪國中,忽然傳出呀呀弄槳的水聲。
袁安眼中生出警惕之色。傳聞洞庭湖上,又生出了湖盜,嘯聚君山。莫非這伙人雪夜里仍不消停,要來打劫他們夫婦?兩人側(cè)耳諦聽。槳聲砰砰擊打雪水,已是越來越近。
“好酒!好肉!老鄔我真是好運氣!”
袁安推門出去,站在雪柱中向外看去,只見一條烏篷小船,箭一般向他們的小舟奔來,船頭隱約坐著一條漢子,頭頂著飛雪奮力劃槳。片刻,小船就滑到跟前。漢子將槳一橫,站起身來,烏眉灶眼,虬髯方耳,竟是黑塔一般的一條壯漢。
“小子,你知道龍宮在哪里嗎?”那漢子兀然發(fā)問。
蹊蹺的提問。袁安搖頭。
“你小子挺會享福的,拐著人家姑娘,摟在這里胡天胡地!蹦菨h子借著艙中映出的燈光,看到了艙中的葛晴。
袁安冷冷道:“你再胡說,我就將你扔進湖里喂王八去!
那漢子聽到,呆了一呆,哈哈笑道:“你這小子還蠻有意思的,我就是王八,王八就是我。你怎么曉得的?”
袁安不想理這個渾人,轉(zhuǎn)身欲進艙去。那家伙卻已經(jīng)四肢并用,手忙腳亂地爬到他們船上來。
“我不是來打架,我是來喝酒的!辈凰僦驼紦(jù)了袁安的座位,袁安只好與葛晴并肩坐著。燭光下,那家伙頭大如斗,通紅的酒糟鼻,由亂糟糟的胡子里裂出一張又長又闊的嘴巴來!拔以诙赐ズ沁叄吐劦搅四銈兇系木葡。等一下我喝醉了,你們會發(fā)現(xiàn),我真的就是一只老烏龜。我的名字,也是姓鄔名歸,我活了三百年了。我是一個老家伙,雖然力氣不小,但我不喜歡打架!彼似鸶鹎邕f過來的酒杯,那用來品評春蟻酒的六錢酒盅,對這個巨頭大口的家伙來講,顯然是小了。
“洞庭湖出事了,我得告訴你們。龍宮不見了!编w歸老兄飛快地倒著酒甕,一口一杯,滋滋吸空,四五杯罷,忽然停下來,屏住氣對二人說道。
“怎么會,古老相傳,洞庭湖底下,就是龍宮,這個時候,我們的錨,說不定,就掛在龍宮的屋頂上!备鹎绱蟛灰詾槿。
“你竟不相信一只活了三百年的老烏龜?shù)脑挕N矣傻诙䝼百歲的時候開始,就想到龍宮去當差。你想,作為一只烏龜,由鄉(xiāng)村的水塘里長起來,大得像個洗臉盆,你還好意思呆在自己的老家鄉(xiāng)?你順著沅江游啊爬啊,你的歸宿,當然是要到洞庭湖的龍宮里去,哪怕是去當一個守門的龜兵,與一只成精的龍蝦面對面站著,也算是一生功德圓滿。于是我就來到洞庭湖,到處找龍宮,我跟你講吧,我將整個湖底都爬遍了,湖底下除了泥巴,就是泥巴,根本就沒有龍宮!
“我不信。”袁安站了起來。
“我勸你在下水之前,最好先灌一大口酒。你們的酒可真不錯,倒進嗓子里,就像倒了一堆火!编w歸也站起身來。
二人推開門走到艙外,黑暗中,雪還在下。風也變大,摧得白浪如奔馬一般向小船涌來,雪片密密麻麻地,一下子就撲了兩人一身。袁安回望立在艙門口的葛晴,葛晴微笑點頭。袁安向前一躍,即向水底如標搶一樣射去。鄔歸也不示弱,跟隨著撲通一聲跳下船,像一個黑鐵秤砣,在雪光映照的水面一晃,就不見了。
葛晴走到船板上,踮起腳往下看,湖水在雪花下,翻滾如墨。也許剛才應(yīng)跟隨他們,入水一探究竟。與他一起這么多年,我好像變得膽怯了,我在怕什么呢?遲疑間,就聽潑剌一聲,水面上翻開水花,袁安與鄔歸二人浮了上來。每個人的手里,都捏了兩把淤泥。
“我還擔心,龍王將二位來上房揭瓦的家伙,請去喝酒去呢!备鹎缧Φ。
“龍王賞了我們兩把泥巴!崩相w神情有一點傷感。
“看起來,龍宮真是出了一點麻煩!痹驳。
“你們這些家伙,真正是杞人憂天。這幾年在桃花源,風調(diào)雨順,年成大好,也沒見干著什么,旱著什么,說明那些大龍王、小龍王,都在按時施云布雨,說明龍宮還是有的,管得也井井有條。要么是它藏在老鄔你找不到的地方,要么干脆就搬走了,天下之大,并不是只有一個湖可以造龍宮!备鹎绲馈
袁安聽了,當然是心情寬慰。老鄔卻仍不相信:“我查看過洞庭湖湖底的每一寸泥巴,它還能藏哪里去?這么大一個洞庭湖,會沒有龍宮?這個怎么可能,你沒讀過《柳毅傳書》?沒聽人家打皮影戲講這個故事?沒有龍宮的洞庭湖,那還叫洞庭湖嗎?龍宮不在洞庭湖,還能叫龍宮?所以,龍宮一定是有的,無非是我還沒有找到,也許,龍宮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樣一磚一瓦鋪滿湖底,也許,龍宮的門,只有像針眼那么大,被我這個長綠豆眼的家伙,急急忙忙地錯過了,也許還需要另一個一百年,我將洞庭湖的湖底再查看一遍。”
“另一個一百年,也許你還會由那一眼針孔上爬過去,如果龍宮的入口真的只有針尖那么大小的話。它可能藏在一塊石頭的縫里,也可能藏在一根水藻的葉片上,或者是一條魚的嘴巴里。你豈不是又要從頭再來。不過你已經(jīng)是一只成精的烏龜,你有的是時間罷了,不像我們做人,少有回頭路走!备鹎缧Φ。
老鄔呆了一下,再不做聲。袁安只好抱起酒甕,將春蟻酒嘩嘩地倒入他的小杯子里,讓這個激動的老鄔繼續(xù)喝酒。他想起師父去尋找的金竹寺。誰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像一顆豆子,被造物以何種方式、何種心思,放在茫茫的宇宙之中。一個人,生命何其短促,如果對這些豆子著迷,將會是很悲慘的事。宇宙沒有道理可言,秋水老人也好,這位鄔歸也好,他們更需要的,也許是運氣。桃花源的佳釀很快就顯現(xiàn)出了它的威力。袁安將酒壇傾得底朝天的時候,那老鄔已翻倒在桌子下面,變成了一只臉盆大小的烏龜,褐色的背甲朝下,向上亮出月白肚皮,窄臉上汁水淋漓,鼻吻間鼾聲如雷。
“我們也要去睡了,讓他與黑鷹做伴!备鹎缙鹕淼。那黑鷹將頭藏在翅膀里,早睡過去了,連這只能在烏龜與人中間變化的神奇的黑大個,也沒有辦法引起它的興趣來,讓它在這樣的奢華的雪夜里,保持著清醒的狀態(tài),稍稍停留一下,再赴夢鄉(xiāng)。
兩人來到后艙,在烏龜一浪高過一浪,震天價響的鼾聲中抻被入睡。外面的雪還在下,不緊不慢,好像要將洞庭湖填滿成為雪原似的!耙苍S明天早上起來,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木蘭舟已經(jīng)埋進了雪堆里。”袁安對葛晴道。“你對這個世界,還有好奇,并不像在桃源里居住了五六年的人,”葛晴幽幽地說,“這兩年你心神不定,現(xiàn)在是時候了,你想想看,這一次出來,要不要返回桃源!痹矊⑺龘г趹牙铮郎責岬纳眢w,在干燥的棉被里,散發(fā)出令他心曠神怡的香氣。他覺得他沒有辦法離開桃花源,離開她與孩子們。
他想起剛才興高采烈地跳進冰冷的湖水里,向著黑暗的湖底潛下去,他喚醒藏在身體里的“春雨內(nèi)勁”,去抗拒湖水的千鈞重壓,他的手觸到洞庭湖底綿軟而冰涼的黑泥的時候,心頭閃電一般,掠過令他戰(zhàn)栗的狂喜;煦绲挠钪嬉愿蟮碾[秘在召喚他,要將他扯出溫柔之鄉(xiāng)。他一向,缺少勇氣。一場雪,有時下得鋪天蓋地,有時候,片刻就融掉了。一次短促的旅行,不過是一場短暫的春雪罷了。很快,一切都會過去。他會跟隨葛晴回到桃源。宇宙中藏匿了無數(shù)顆豆子,各各不同,但是,沒有比桃源更好的豆子,金竹寺不是,龍宮也不是。龍宮是柳毅的龍宮,那里有他的龍女,葛晴,她住在桃花源里。袁安迷迷糊糊地想著,很快就與葛晴一道,在狂風巨浪之中,落入雪夜清寒的夢境里。睡夢中,他覺得洞庭湖上的風雪變得更加狂暴了,湖水也動蕩不安,小船好像在高山與峽谷間起伏穿行,就是這樣,也沒有能讓他醒過來。他還隱約聽到雷聲,這老天真是奇怪啊,一邊下雪,還要一邊打雷,看樣子,春天真是到了,這是將蟲子們喚醒的春雷。
2
在遠遠的雞鳴聲中醒來。雪已停,風平浪靜,朝暾鋪滿湖面。洞庭湖一如往昔,并未被雪填起來。老鄔酒意消除,由臉盆大的烏龜,又變回一條壯碩黑漢,站在船頭,看著朝陽發(fā)呆,黑鷹停在他的肩上,鷹眼被陽光映得如同黑曜石。袁安將炭爐搬出艙外,生爐子煮粥,青煙向清朗的藍天裊裊飄去。葛晴坐在船邊上,就著湖水梳洗長發(fā)。好半天,老鄔才由早起的怔忡中回過神來,回頭道:“我昨晚上可是朗意喝醉的。我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賞雪啊,喝茶啊,再去弄一些別的調(diào)調(diào),說不定,會將船弄翻轉(zhuǎn)去。老鄔我也不是沒有年輕的時候,洞庭湖里的許多母烏龜,都天天將頭扎在泥淖里懷念我呢!备鹎缬檬侄灯鸷,拊了老鄔一臉,嗔道:“你這個老烏龜,一會兒我就去砍一擔桑木柴禾將你煮了吃。”臉卻是紅掉了。
“昨天傍晚,我初逢二位,還以為是由龍宮出來的人呢。你想啊,能將船釘在湖中央,長得這么俊俏的男人與女人,說不定就是翻過龍宮的圍墻,跑出來偷期的小公龍與小母龍。不過我現(xiàn)在知道了,昨晚上船艙里,我喝的酒,是桃花源里的春蟻酒,剛才姑娘你拊出的這一道水箭,里面可有桃源內(nèi)力,之前跟我比賽潛水的哥兒,應(yīng)是你的小女婿。你們是由桃花源里私奔出來的家伙。你們大可放心,我不會向官府出首告發(fā)你們的,我喜歡看《西廂記》的皮影戲,我贊成私奔!崩相w道。
“你都知道了,還不快夾著你的烏龜?shù)皾L蛋,繼續(xù)找龍宮去?”袁安在煙火中抬起頭,對這個懂事的老家伙說。
“不行,我得跟你們一起,我的船昨晚上,已被風雪吹跑了,昨天晚上這賊老天發(fā)脾氣,又是風又是雪,又是雷的,像瘋了一般。你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三百多歲的老家伙,沖風冒寒,在萬丈雪水里,游到蔣家漁港去吧。”老鄔道。他停在一邊的杉木船,在一夜的暴雪里,果然不見了。
“老兄,你和我一起劃船。這條船上,正好有兩支槳!痹驳。
老鄔跑到船頭,袁安在船尾,兩人坐地劃船。雪霽天寒,早上湖中也沒有人,兩個人都身懷武功,竟是將小船弄得像端午節(jié)奪標的龍船一般,要送眾人到蔣家漁港搶清早的第一鍋粽子吃。葛晴梳完頭發(fā),蹲在船邊撈桃花魚喂黑鷹。老鄔瞪著綠豆小圓眼睛,看著她道:“我覺得我們,蠻像風塵三俠呢。你是李靖,她是紅拂,我自然是虬髯客了。龍宮也好,桃源也好,你們總歸是私奔出來的,我呢,我運氣太好了,也長出了這么一大把胡子,等我找到了龍宮,遂了我們的心愿,我還要跑到海里去看一看,找一群龜子龜孫,在東海中的島上,學(xué)虬髯客,也弄一個皇帝做一做!惫皇亲蕴浦了危瑐髌媛牭煤芏嗟睦蠟觚敯。
“我看出來了,你這只老烏龜,不僅好酒,嘮叨,還喜歡做白日夢!痹驳。
這么插科打諢,也就一個多時辰,已望見前面一片白茫茫的洲渚,在陽光下,明亮耀眼。三人停好船,跳到岸上,雪已沒膝,袁安走在前面,運起真氣,以掌為刀,開出細細雪巷來,讓葛晴跟隨,老鄔當然也是跟著占了開路的便宜。爬上岸邊的高坡,即可向下,鳥瞰坡下的琉璃世界。一片蒼蒼負雪的樟樹林中,有一條狹長的小街,貫穿洲渚。再向前,又是茫茫的洞庭湖水。看樣子,河洲就像一條修圓的伸入湖里的閃閃發(fā)光的白色的舌頭。小街之上,人聲鼎沸,聽得見鑼鼓鐃鈸的聲音,鞭炮煙花的炸響,穿紅戴綠的男女人面稠稠,簇擁在街心里。
“你們運氣不錯,今天正好是起春社。我?guī)銈內(nèi)タ匆豢礋狒[!崩相w嚷道,這老家伙手舞足蹈,活像一個馬上要討到糖吃的孩童一樣。
三人下了坡,分開雪原,穿過樟樹竹林,由青石小橋上越過一條小河,來到鎮(zhèn)子里。鎮(zhèn)上的人,正在“抬故事”,將家里吃飯祭祖的八仙桌搬出來,兩邊用扁擔綁定抬起,桌子上坐著由鎮(zhèn)上的居民濃妝扮成的各色人物。十來張桌子走在街心,后面跟隨著差不多是全鎮(zhèn)的人吧,已將街心的雪踏成一片黑水。鞭炮不時炸起,騰出青煙,向空氣里發(fā)出硝石的氣味,一群黃白黑狗在人群里跳來跳去。這樣的社日“故事”,桃花源里,每年都要扮的。去年社日的時節(jié),袁安與葛晴還一起被挑出來,專門去扮土地公與土地婆呢。兩個人被畫得像廟里的土偶,花花綠綠,一臉喜笑,兩個小的都沒有辦法將他們認出來。袁安拉著葛晴的手,朝著她微笑。想必她也想起來了。
這個蔣家村里的社日故事,卻不是時興扮土地公土地婆,而是扮龍宮里的龍族。打頭的一個家伙,扮成了龍王,后面接著有龍后、龍女、龍?zhí),還有龜丞相蚌殼精螺螄精鯉魚精蝦兵蟹將什么的,差不多是將龍宮里的一應(yīng)人物都弄到了大方桌上。三人不由自主地卷入街上的人流之中。老鄔看樣子是這里的?停煌5赝磉叺娜舜蛑泻。一個青年漢子擠過來,被他一把扯住介紹給袁安葛晴二人:“他叫牛滄海,是這個村的頭人!迸婧PΦ溃骸澳氵@個老烏龜,早一點來啊,說好來給我們扮龜丞相的,昨天我們等你到半夜里,沒有辦法,只好另外四出請人扮烏龜。其他的倒好辦,這個烏龜,沒人愿意做呢,我好說歹說,才叫打魚的一個老光棍,名字叫蔣門神的,背著龜殼子跳到桌子上去了。他真人扮假烏龜,怎比得上你真烏龜扮假烏龜有趣!崩相w老臉一紅,掙得像醬牛肉一般:“我昨天晚上拼命劃船,本應(yīng)半夜趕到你這里來的,卻遇上了這一對男女家伙,我還以為是龍女與她的女婿呢,又想將扮柳毅與龍女的人選也替你捉拿來。他們船上的酒又好喝,唉,滄海兄弟你大人有大量,莫怪老哥哥我誤了時!迸婧6⒅才c葛晴看,說道:“你們先去德勝樓坐席,我這邊忙完了,就與我媳婦一起過來陪你們。聽說岳州的周豐年知府,今天也下來看我們的社戲,烏龜王八來了一堆,難伺候啊!闭f完鉆到人群里去,轉(zhuǎn)眼就不見蹤影,看起來,他真是一個大忙人呢。
三人擠出紅男綠女的人流,來到德勝樓。要說蔣家漁港像一條伸入洞庭湖的舌頭的話,這德勝樓,就是立在這一片舌頭的尖尖上,三望都是茫茫大水,正前方白雪覆蓋的隱隱泥螺一般的湖島,老鄔講,那便是君山。
“我一直以為,如果龍宮有出口的話,一定就是在君山的山腹中!读銈鲿防铮彩沁@么講的,君山有一棵木蘭樹,樹下有一口柳毅井,跳下去,就可以通往龍宮!崩相w坐在德勝樓的三層樓臺,指著那一口負雪的“泥螺”嘆氣。
“你一定是沒有找到了。”葛晴也在遠眺君山,那是她與袁安初次相會的地方。六年以前,君山上青草如茵,桃花如霞,嵯峨山嶺間,袁安來赴“榮蘭帖”,玉樹仙柯,風神颯然,君子如玉,令人心折。
“那還用說,那井下,也有一個山洞,像迷宮一樣左曲右拐,上下盤繞。我差不多花了十好幾年的時間,在那些迷宮一樣的岔洞里,爬來爬去,不像一只烏龜,倒像一只灰頭土臉的田鼠。等我將迷宮走完的時候,我已經(jīng)成了本朝最好的幾何學(xué)家。當時我心里又氣又急,哪里有龍宮的影子!什么《柳毅傳書》,不過是高老莊的皮影戲藝人編出來,騙人的罷了!”老鄔憤憤地說道。
“《柳毅傳書》沒有騙人,只不過是你這個老家伙,沒有讀通罷了!睒翘菘谧呱蟻韼讉人,一個自然是牛頭牛腦的牛滄海,另一個團團大臉、肥白修腴的家伙,穿著簇新官服,正是那下鄉(xiāng)來與民同樂的岳陽知府周豐年。伸舌接話頭的,正是這位雙手提著紫袍玉帶的周知府。
“老板,先將酒菜弄上來,我再來跟這一幫官兒們廢話!崩相w拍著桌子,大聲叫道。一邊招呼那周豐年、牛滄海入座。另有一起跟來的一個手腳長大的紅臉漢子,牛滄海講,他就是剛才忍辱裝扮龜丞相的蔣門神。眾人一道坐下來。那蔣門神的臉果然是紅得像門神上的關(guān)公似的。下面店主人得令,廚屋里啟爐開火,熊熊火光里翻鍋弄鏟,因為只這一撥客人,轉(zhuǎn)眼間,店小二就頂著菜盤子蹬蹬蹬跑上樓來。
這德勝樓釀的酒名叫“洞庭紅”。老鄔贊道:“轉(zhuǎn)運漢巧遇‘洞庭紅’,這名字取得好,我看要比‘白云邊’什么的好,將船買酒白云邊,那里龜毛都沒得一根,怎么會有酒。你們文人喝了一點酒就漫無邊際地胡扯嘛。”
“你這老烏龜,讀的傳奇還真是不少。只是你知曉的這轉(zhuǎn)運漢,弄到的‘洞庭紅’,說不定是按著葫蘆摳籽,一顆一顆由你先人板板上取下來的。不自覺中丟了你們祖上的寶貝,你還得意!敝茇S年揶揄道。他自然也認得,他治下府縣里這一只聞名遐邇、四處找龍宮的神奇的烏龜。
因制酒時浸泡過柑橘皮,那“洞庭紅”倒入酒杯,果然泛起了淡淡的紅色,映照在窗口的雪光之中,分外妖嬈。眾人推杯換盞,漸漸入港,酒酣耳熱,又將話題引向了龍宮。
袁安道:“鄔兄到處尋找龍宮,說不定是舍本逐末。龍宮是龍住的地方,所以恐怕得先找到龍吧。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龍呢?我覺得這是一個問題。我住在崇寧山中,與師父一起學(xué)藝的時候,看到過狐貍可以變成年人,在樹林里走來走去,有一些狐貍還可以變成美女,去勾引山村里的書生和樵夫。我也看到過鬼,因為對人世間還有執(zhí)念,所以不愿意遷化在黑暗之中。狐貍變成年人,無法將自己的尾巴變掉,鬼變成年人,在燈下,是沒有影子的。但是我沒有看到過龍。有時候,山里下很大的雨,打很大的雷,我?guī)煾盖锼先司皖I(lǐng)著我,去山頂上看,有沒有龍在烏云里翻滾,興云布雨,我們好多次,都被雨澆得像落湯雞一樣。有時候,晚上也去,在山頂上,提著防風燈,拼命朝雨夜里看,雷聲轟隆隆掉進山谷里,閃電像一把長劍劈開黑云,但是從來沒有看到過龍。所以師父很早就認為,世界上并沒有龍這么一種玩意,不過是人們杜撰出來的?墒牵矣种,世界非常的奇妙,我們個人知道的,何其有限,就像一只螢火蟲,不過是照亮世界的一個角落,而龍,也許就生活在未照到的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它還沒有機緣向我顯現(xiàn)出來罷了。所以,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龍!
老鄔接著說:“這個漂亮哥子的一席話,差不多也是我要說的。如果說老鄔我是一只螢火蟲,可我也算是一只亮了三百年的螢火蟲啊。我提著這一盞小燈,將洞庭湖的溝溝坎坎都照了一個遍。老實講,我看到過許多奇怪的東西,見過許多奇怪的事,它們都深深刻寫在我這只老烏龜?shù)男睦锩!?
眾人顧不得鮮香活辣的菜肴,放下酒杯,聚精會神來聽取鄔歸的故事。
“有一次,我看到一條成了精的泥鰍。它的腰總有石碾子那么粗,往泥里一鉆,尾巴內(nèi)卷,帶動全身飛旋,泥漿滾滾,稀里嘩啦間,片刻就鉆出一個大洞來。我由后面猛看上去,以為是一條脫了衣服玩泥巴的小龍呢。我爬過去朝它打招呼,它對我講:‘王八兄弟,你覺得龍揭下鱗片來,就可以成為泥鰍嗎?我由瀟水上游江永縣稻田邊的泥坑里,千里迢迢鉆到洞庭湖,這勞什子湖里,哪來什么龍王,要說龍王,我就是龍王。有一天我吃多了螺螄殼沒事做,往湖底的泥巴里一頭扎下去,扎了整整一夜,最后一頭扎在一堆硬石頭上,洞庭湖底下是泥巴,泥巴下面是石頭,龍宮只是一個笑話。’不過從那一次之后,這個家伙就迷上了拍打尾巴到處鉆洞,大家有興趣的話,去洞庭湖底看看,五百里的平川,早已被這個家伙弄得千瘡百孔。好在這些洞,對湖里的魚來講,并非全是困擾。這個泥鰍迷宮是它們瞪著眼睛,迷迷糊糊過冬的好地方,所以到了冬天,洞庭湖上的漁夫,想用拖網(wǎng)撈到魚,幾乎是不可能。
“后來,我又遇到一只蚌殼精。一只真正的蚌殼精,比剛才你們抬故事扮的那個要大得多。它還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小蚌殼的時候,就自己由平江縣的水塘里拔離出來,由汨羅江順流而下,一路慢慢吃著江底的粽子糍粑,花了一百年挪進洞庭湖,躺在湖底中央的泥地上,繼續(xù)吃粽子,發(fā)育身體。為了弄清楚這只蚌殼到底有多大,我在它有螺紋的蚌殼黑背上差不多爬了一個上午。這個家伙對外吹氣的時候,能夠?qū)⒑破鹄藖,要是有一只船由它頭底上過,碰巧它打一個噴嚏,那船準得翻掉。洞庭湖上打魚的那一幫蠢蛋漁夫總是講,洞庭湖的中央無風三尺浪,有一個神秘的三角區(qū),忽然就將船吞下去,是龍王三太子在那里洗肚兜,三姑娘在那里洗裹腳布,其實啊,就是這個平江蚌殼精在調(diào)妖作怪。我們都頂著一張或者兩張殼子在這世界上胡混,烏龜與蚌殼說起來,還算是沾親帶故,所以,我留下來,與它一起玩耍了兩天,主要是將它向前頂了一二里路,它十幾年都沒有動彈過了。作為回報,它請我去看它養(yǎng)的珍珠,小心翼翼地裂開巨殼,讓我爬進去看,我就像是走進了傳說中的龍宮一般,它的肚子里,真正是金碧輝煌,一顆豬尿泡一般大的夜明珠掛在正中央,好像有赤橙黃綠藍靛紫的北極光在它身體內(nèi)流轉(zhuǎn)縱橫。它悶悶地提醒我,不能再向前走了,過了夜明珠,我就會走進它的腦子里去。我就想,也許龍宮就是這么著,找一個更大的蚌殼,將它撐開,然后在里面豎上柱子,隔出不同的房間出來,白玉床,蠶絲被,然后由無數(shù)顆夜明珠照亮。我的表弟蚌殼精說,就是這么一回事啊,龍宮說起來,就是用蚌殼修的。將無數(shù)只蚌殼堆在一起,用福壽螺的空殼子作過道,只要有足夠大與足夠多的蚌殼與螺螄殼,總可將龍宮修出來,然后掛上無數(shù)夜明珠,龍宮美如畫!可是它辛辛苦苦,長成這么大,將珍珠養(yǎng)得像豬尿泡似的,也未見龍宮的人來征召它,將它的珍珠取走,換下龍宮正殿上的頂燈,將它的蚌殼取下來,弄去做小龍女的寢室。我老實跟它講,這個世界上,可能已經(jīng)沒有龍了,我找到三百歲,龍毛都未見一根。它哭了,眼淚像噴泉一樣沖出湖面,它說:‘我一生下來,就落在洞庭湖正中央的泥巴上,我在這塊風水寶地上活著,吞沙吃泥,就是為了在肚子里長出一顆珍珠來,將自己長成一座好房子,等龍宮的采購大臣來找到我,激動得語無倫次。如果世界上沒有龍的話,那么我活著一點意思都沒有了!@個也是我的錯,我其實應(yīng)對它講,世界上可能也許還是有龍的,只是在與我們捉迷藏罷了,我們一定可以找到的,如果這輩子找不到,下輩子重新出發(fā)也沒事。自此之后,我的表弟,洞庭湖最大的蚌殼精,變得性情乖僻,脾氣暴躁,又愛貪吃,饕餮其性,經(jīng)過它身邊的魚蝦,都會被它吞進它的巨腹宮殿里去參觀它的夜明珠,在夜明珠的輝光里被消化成魚糊粉。吃飽之后,它就拼命地打噴嚏,打飽嗝,放臭屁,有時候完全是朗意的,由此,洞庭湖更加動蕩不安,三角區(qū)翻船如麻,死人無算,說起來,都是因為我表弟蚌殼精淪為吃貨,失去了人生的理想,找不到蚌生的意義。
“過去一百年,我在洞庭湖上,遇到過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我現(xiàn)在懶得再講了?傊,洞庭湖已經(jīng)沒有龍了,這些蚌殼啊鯉魚啊泥鰍啊烏龜啊龍蝦啊,就是活成了精,再怎么作怪,也成不了龍。連龍宮的門檻,都摸不到。我要喝酒,兄弟們,我心情不好,非得用三兩杯洞庭紅高粱酒,才能將我對生活的虛無之感徹底澆滅!
3
原來春花秋月、朝暉夕陰的洞庭湖面下,竟藏有這么多彎彎繞繞的波折。周豐年、蔣門神等人作息湖畔,耳聞目睹,心照不宣,袁安葛晴五六年后重返故地,一時聽得心神搖動。袁安自幼隨秋水老人山中學(xué)藝,在林溪與鹿豕游。秋水老人指著溪邊飲水的牛、鹿對他與未央生說,你們不是牛,也不是鹿,也不是猛虎與鷹隼,萬木草堂是我隱居之地,卻并不是你們的家。學(xué)藝固然應(yīng)在山中,求學(xué)還是要去山外,成家可以在山中,立業(yè)還是要去山外。山里可以避世,可以仙游,可以長生,可以修成妖魔,不在話下,但修道卻要往稠濁集市走,往生死江湖走,往功名廟堂走。這些洞庭水族明白這個道理,并不自滿于蝸角僻洞,奇山麗水,離開老家鄉(xiāng)求證龍宮,其志不可小覷。
在老鄔發(fā)表關(guān)于洞庭湖妖精的長篇大論的時候,店小二已經(jīng)在酒席上鋪滿了菜肴。湖湘民眾好辣成性,所以每一盤菜里,都是辣椒成山,渾似那紅臉的龍蝦疊起羅漢一般。好在融雪的天氣無比清寒,辣菜、熱酒,正好相宜,又有桌子中央架起的一只紫銅的火鍋,里面嘟嘟煮開,浩浩湯湯。眾人邊吃邊講,也算是快哉此生。老鄔起身與袁安、葛晴、周豐年、牛滄海、蔣門神一一碰杯敬酒,然后將筷子指向那紫銅火鍋,先前還沒有人,將筷子伸進去呢。
“這是什么肉?好吃!好吃!”老鄔嚼著挾上來的肉塊,眉毛與一臉的胡須擠到一起,將紅光閃閃的臉遮了一半。
周豐年揮動竹筷招呼大家:“各位都嘗一嘗,這是下官特別讓德勝樓的老板獻上的一道菜。本朝由南至北,萬里河山,無數(shù)酒店食肆,就是東京的樊樓,也絕不會做出此道菜來!
“莫非是人肉?”老鄔扭捏道,“你們莫盯著我看,有時候風將湖上的人吹到湖底下,正好卷到我跟前,我也是嘗過人肉的,話說回來,你們嘗過了多少烏龜肉啊。”
牛滄海道:“我看不是人肉。本朝文治武功甲天下,文治還要高出武功一頭,號稱禮儀之邦,但未必沒有人吃人的事件,我在云夢縣做丐幫舵主的時候,就聽到過不少本城老爺吃嬰兒的傳聞,雖則是捕風捉影,但未必就沒有。周大人你講到只有德勝樓有這一道菜,人肉可沒得這么稀罕。何況,你一個青天大老爺,背地里或者會去吃人肉,但昭昭白日之下,用人肉請客,這個也太過分了吧!笔縿e三日,這牛滄海的頭腦變得蠻清楚了,可惜柳七七在家里帶崽,要是她出來聽到,一定會大大表揚這家伙一通。
袁安微笑道:“周大人就不必賣關(guān)子,講來我們聽一聽,也讓我們這些桃源里孤陋寡聞的人,長一長見識。”周豐年舉箸夾起火鍋中圓墩墩的肉塊,低聲道:“這個是龍肉!崩相w那家伙聽到,好像手被火苗燙了一下,趕緊就將筷子扔掉了。周豐年接著說:“其蕶n粵獾氖焙潁荒苊粕⒋蟛,不能脚擆q褪橇獾,话奔m錁陀姓餉匆桓齬適攏換鍶俗諞黃鴣粵,有一更x,龙肉真嘿Q(mào),就被天上一个拦头罓钗噮未,将他打抽W艘桓固。龙蕟苘要面讚砟一种东析崿染J衷諼頤峭范サ奶煒沼氳叵碌乃,还是觽脫尨管的话,现在,藫鯕gㄒ燦幸桓隼雇防,打栽r竟偕砩夏!敝芊崮昴笞趴曜櫻毓煩澈蟮拇翱諭饈焙潁孟裾婊嵊幸桓鑾縑斕吶,要蛹啺恐@酵反蚪匆話恪?
“諸位能與本官一道,吃到龍肉,其實是很幸運的。我朝自太祖開國以來,也只能由洞庭湖中捕到龍。這位蔣門神,就是捕龍的高手。每年二月初二,龍?zhí)ь^,梅花開放的時節(jié),蔣門神就劃船到君山之下,觀龍出沒。蔣門神身懷祖?zhèn)魍例堉g(shù),能躍入刺骨春水之中,劈波斬浪,屏息靜氣,只手縛龍,單刀屠之。”周豐年講到這里,大家都抬頭去看那臉紅如重棗、始終一聲不吭的蔣門神,沒想到這打魚漢子竟是江湖上的異人。袁安聽秋水老人講過,屠龍之術(shù),未必沒有,只是大而無當,無處施展,現(xiàn)今世上習(xí)得此術(shù)的人,少之又少。而屠龍術(shù),要是用來殺人攻城,幾乎是無往而不利,所以這屠龍之術(shù),差不多也是由屠龍門的宗師代代擇人而傳,得授屠龍術(shù)者,往往是德隆才高的一代隱俠。
“蔣兄捉到龍后,由岳州知府組織兵馬,將龍肉腌制在冰堆之中,星夜運往京城,交欽天監(jiān)飛廉大人收驗,送御廚炮制,由皇上去祭天地,開春社,發(fā)動春耕。祭過天地的龍肉,被收回宮里,由后宮的娘娘們分食,養(yǎng)育龍子龍孫;噬咸貏e高興,又遇到蔣兄運氣好,縛得一條大個的龍,龍肉才有可能分出一條兩條,傳到同平章事、參知政事與樞密使家里,這樣的事,十幾年來,只發(fā)生過一二次罷了,連飛廉大人都沒有吃過龍肉呢。今天大家都遇到了好運氣,蔣兄昨夜去君山,竟攔住了一條長了六條腿的龍,我勸蔣兄將多余的兩條腿砍下來,送到這德勝樓,招待桃花源中.出來的貴客,就是本官與蔣兄,也是第一次,吃到這龍肉!
周豐年話音未落,老鄔已抓住了鄰座蔣門神的袖子:“老蔣你跟我講講,龍在哪里,為什么我找了三百年都找不到,你隨便一抓就是一條。你也教一教這屠龍的法子給我!笔Y門神苦笑道:“我哪里就可以隨便抓一條。這龍宮廢土,在君山之下,毀棄已有三百余年。好在每年二月初二,還有江豚由長江游來,吊懷丘墟。這江豚俗稱豬婆龍,是當年由龍宮貶出的孽龍的子孫,已失去變化,托身豬形,精消神散,無非是空有一身龍肉滋味罷了。我這屠龍之術(shù),冠冕堂皇,說起來,無非是水中殺豬!蹦桥婧B牭酱颂帲斎皇茄劬σ涣,他牛滄海,從前也是崇寧山里殺豬的好手呢,只不過,他是在陸上殺豬罷了,沒法成就這屠龍美名。
老鄔使勁點頭道:“哎呀,你講的,就是那些會游泳的豬啊,這個我倒是見過的,它們在長江里游來游去,也沒得幾頭,哼哼嘰嘰,長相又蠢,灰頭土臉,又不會興云,又不會布雨,又不會變化,又不會飛升,它們能算是龍?你沒得扯淡,糊弄皇帝罷了!
周豐年說:“鄔兄,傳聞中,龍生九子,形態(tài)不一,也有長得像烏龜?shù)哪,墮入豬形,又未必沒得可能。蔣大俠也過謙了。這豬婆龍雖則失去了變化,空余一身龍肉,卻也是力大無窮,騰蛇起舞,興風作浪不在話下。二月初二蔣兄去縛龍的時候,洞庭湖方圓千里的漁民,也得收網(wǎng)停舟,入港以避風浪。蔣兄一葉扁舟入洞庭波心,在山呼海嘯的風浪中,雷輥電掣,一刀斃龍,實屬不易。”
老鄔道:“原來昨天晚上洞庭湖的大風大浪,就是你這老小子在踢天弄井,你陪我船來!什么一刀斃龍,分明就是殺一頭豬,明年你們也讓老鄔我去試一試,我看這江豬子能掀翻我的殼頭,咬掉我的下截來!”
袁安不聽老鄔這些叫囂,卻去問蔣門神:“蔣兄講三百年前,龍宮毀棄,這個又從何說起?”
蔣門神說道:“屠龍門由大禹開創(chuàng),至今已有三千余年,代代以屠龍之術(shù)傳授。每年二月初二赴洞庭取孽龍之肉,馳送京城祭祀天地。也可警醒在位的君王,就是荔為龍族,如果一味作惡,也會為天地所棄。當時四海之中,五湖之內(nèi),龍族興盛,就是鄉(xiāng)下人家門前腳盆一般大小的池塘里,說不定都藏下了一尾活龍。剛才鄔兄講得也不錯,龍宮是用蚌殼與螺螄殼蓋成的,那時候,因為龍宮如此之多,又開出無數(shù)的別院,所以,新的龍要去分封予它的池塘赴任,都得排隊去領(lǐng)那蚌殼與夜明珠,有一些青年龍,排不上隊,性子又急,就只好像翠鳥泥鰍一樣,住在池塘上下的泥洞里。
“那時候京城中的朝廷派下官員,管理州縣的川澤與民眾,這個是行的廟堂之事,由洞庭湖的龍宮派出大小龍王到各地的池沼,守住在地的草木山川、飛鳥走獸、鄉(xiāng)民與士紳,這個是行的江湖之事。皇帝的官員勸農(nóng)通商,興利除弊,致力國泰民安。龍王們則要保證天下萬物風調(diào)雨順,有時候還要化作雷霆,去懲惡揚善,將惡人與敗壞的鳥獸,劈成焦炭,以儆效尤。遇到明君在朝,派出的官員勤勉清廉,恰恰洞庭的龍君,對天下生出悲憫之心,治下龍王們兢兢業(yè)業(yè),就會成就一個盛世,漢代文景之治,大唐貞觀開元之治,莫不如此。要是皇帝昏聵,百官搜刮民眾,洞庭龍君厭世閉關(guān),天下群龍無首,歲時不濟,陰陽難調(diào),自然又是亂象紛呈,亂世來臨,如此世道,諸位也是見識過的。
“所以三百年前的世界,是人龍雜居。龍族的男子,可娶人世的女子為妻。龍族的女子,也可嫁給人間的男子。貞觀之世的《柳毅傳書》,被記載下來,里面就講得非常明白。這個蔣家港,因是沅江資水入南洞庭之要津,從前差不多是人龍混居的地方,很多洞庭湖中的小龍,都化身成年人,拿著夜明珠來到小鎮(zhèn)尋歡作樂,令此小鎮(zhèn)繁華無比。有時候鎮(zhèn)中的妓院里,姐兒們早上醒來,會發(fā)現(xiàn)身邊躺著的男人,變成了一條龍,她們因為司空見慣,也不足為奇。龍女們迷上人間有情有義的漂亮男人,或飲奔,或野合,有一些龍女最后不愿回龍宮去,放棄了龍籍,而做了地地道道的鄉(xiāng)婦,耕田績麻,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蔣家港里,差不多一大半的人,都是人與龍混血的后代。大家仔細去看,他們與我一樣,都有著高高的鼻子,算命的人,將這種異相叫做隆準。說是有這樣的異相就可以做皇帝,這個也是胡扯。不過的確也有人類與龍種混血的人做上皇帝的。比如漢代的高祖劉邦。他的祖父,其實就是一條白龍。
“凡人想去龍宮做客,也不是不可能。在洞庭湖底,差不多占去了一大半的泥淖,都被修建成為龍宮。只是對一般肉眼凡胎的家伙來說,龍宮并不是如君山這般,像被盛在盤子里的一只青螺,抬頭就可以看到。它被高明的障眼法掩蓋,將之與周知府管理的花花世界區(qū)分開來。打個比方,就像有一面鏡子,你可能看到鏡子里面的景象,但是你沒有辦法走進鏡子。如果鏡子被小心地藏在黑暗之中,你連鏡子里的景象,都看不到了。說起來,龍宮就像是藏到鏡子里面一樣,又被放諸水底黑暗障里,雖然龍宮里面,被夜明珠照耀得無比的光明與盛大。如何穿過這個黑暗的鏡面,這個差不多是龍宮的秘密,說起來,也非常簡單,袁安兄是天下的奇?zhèn)b,一定知道龜息之術(shù)吧,如果學(xué)會了龜息之術(shù),并且能找到正確的入口,人就能一頭撞進龍宮里去。所以有一些漁人,一些在湖上游泳的小男孩,常誤打誤撞地掉進龍宮里,好像小偷,由屋頂上忽然掉下來一樣。當然,因為沒有龜息之術(shù),他們大多被淹死掉了,僥幸沒有死掉的,會被龜兵抬起來,重新推回湖岸。而一旦習(xí)得了龜息之術(shù),破開了障眼之法,像我屠龍門的歷代隱俠,就可以肉眼看見龍宮,他們在洞庭湖上劃船的時候,低頭就可以看到龍宮群青色的屋頂,夜明珠的亮光由屋頂?shù)目p隙間泄露出來,白天也還罷了,到了晚上的時候,星星點點,熠熠生輝,好像水底下,也有億萬的星辰銀河一樣,珠光寶氣之中,我們聽得見龍族們在水底里歡宴的笑鬧與弦歌。
“三百年前,那一代的屠龍門傳人,名叫五胡。一天晚上,他由他的船上往下看,發(fā)現(xiàn)繁星般的龍宮的燈火全部熄滅了。他沒有辦法看見青黑的屋頂,還以為自己的龜息術(shù)與破障眼法,由身體里逃逸掉了。五胡沉住氣,跳進洞庭湖里,蹬腳向湖底潛去,他發(fā)現(xiàn),他一頭撞到了青泥里,而不是像從前那樣,能攀到龍宮爬滿水藻的琉璃屋頂上枕著手臂看星星月亮。第二天,他跑到這蔣家港來,又聽到姐兒們講,說好多天竟沒有那些拿著夜明珠來宿夜的客人,這些客人,當然是由湖底里上來的公龍。
“龍宮就這樣,一下子,一夜之間,消失掉了。好在他們沒有將那些又蠢又笨,力氣又大的豬婆龍也帶走。實際上,這些豬婆龍長了一身龍肉,卻沒有龍的頭腦,它們,算不上是龍。就像猩猩,算不上是人一樣,我們總算能夠捉到豬婆龍,去向皇帝們交代。”
蔣門神講完,袁安還是不解,他引杯回敬過蔣門神,抱怨道:“龍王們?nèi)チ四睦?他們(yōu)槭裁匆x開洞庭?這其中的關(guān)節(jié),蔣兄沒有講給我們聽。”
蔣門神低頭道:“神龍不同首尾,其意志更難蠡測。我也沒有想明白,我聽上一輩的祖師,就是這樣對我講的。屠龍門從此也日見零落,在下如周大人所言,不過是一個會在水底下,殺豬婆龍的屠夫罷了,袁安兄如果弄清楚了龍王們?yōu)槭裁匆x開洞庭,請務(wù)必告訴我!
牛滄海聽到,心中巨震。如果學(xué)會了龜息術(shù),破障眼法,加上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爐火純青的庖丁解牛刀法,他豈非也能寶刀屠龍?他神色激動,牛卵般的大眼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人像一只被按在木椅上的猴子扭動,坐立難安。
那邊蔣門神笑起來:“我已經(jīng)知道了滄海兄的念頭,蔣門神垂垂老矣,這屠龍之技,還未有傳人。你的名字取得甚合我意。我到蔣家港來,就是為了尋你,將這屠龍之術(shù),傳授與你。等這一頓龍肉大餐吃過,我們師徒倆再下去商議!
牛滄海一聽,自然是喜出望外,他去學(xué)會了屠龍刀法,又能殺豬牛,又能殺蛟龍,一代針神柳七七,豈非又有了一回,對他這個肖港鎮(zhèn)上小屠夫出身的青年刮目相看的機會?
蔣門神的話神神叨叨,荒唐無稽,大家愛信不信,卻是下酒的好料。那鄔歸聽得龍宮已毀,龍王們一夜之間莫名失去蹤影,想到自己與洞庭湖的妖精們數(shù)百年來的尋找毫無意義,前路茫茫失去目標,不由悲從中來,熱淚難禁,打濕碗筷,旋即揾去英雄淚,更是嗜酒如命,借酒消愁,將那“洞庭紅”拼命倒進嘴巴里,好像他不是一只烏龜,倒是一只酒甕。不消一個時辰,他就伏倒在地,變回了原形,變成一個腳盆大的烏龜咻咻大睡。
龍肉雖好,其實與驢肉滋味也無大異。大家一起努力,將桌子中央的龍肉火鍋取食干凈,帶著一肚子龍肉起身,各奔前程。那蔣門神領(lǐng)牛滄海去學(xué)藝。袁安將腳盆大小的鄔歸抱在懷里,與葛晴一道走下德勝樓,卻被周豐年攔了下來。周豐年執(zhí)意要送二人去湖邊登舟。
雪樹上掛著斜暉,春日苦短,雪猶未消。蔣家漁港這一條伸入洞庭湖中的長舌,本來應(yīng)是春草萌生的嫩綠原野,昨夜被春雪覆蓋成白色,現(xiàn)在又在返照的落日之下,變作奇異的胭脂紅,讓人想起一道名曰“西施舌”的香艷菜名。
三人一龜行在雪地上,就像幾粒青黑芥子,不言不語,走過河橋,由積雪的大路,下到湖岸邊袁安上午泊舟的地方。周豐年說道:“袁兄風神,令我一見難忘。我不過是紅塵中打滾的一個俗吏。汲汲于追名逐利,迎來送往,現(xiàn)今也心生厭倦。袁兄由桃花源中來,應(yīng)知桃花源中路,還請袁兄為我,指點迷津。小吏生涯度日如年,催生出一頭白發(fā),我寧愿早去桃花源里,做一個拄鋤吹風的農(nóng)夫,純純?nèi)缛,頤養(yǎng)天年!
袁安笑道:“原來周兄請我們吃龍肉,是為了這個啊,桃花源中路,這位葛晴姑娘,倒是比我更清楚些!备鹎玎恋溃骸澳愠粤艘欢亲育埲猓犃艘荒X殼龍宮的秘史,倒指望我給你還情呢。”又斂顏對周豐年道:“這天地洪爐,到處都是一樣的炎涼,周大人在府衙之中修行,與在桃花源中修行,其實也是一般。富貴之人,到桃花源去,其實是像一只駱駝穿過針眼一樣麻煩,我想周大人執(zhí)意要赴桃花源,未必沒有機緣,我回桃源之后,即與長老們商議,說不定哪一天早上,周大人就會在堂前書案上讀到桃源請客的‘榮蘭帖’呢!
周豐年白胖的圓臉上,閃現(xiàn)出喜悅的神色。他由袖中取出一冊書遞給袁安。袁安取來一看,只見藍布包裹的封皮上,風檣陣馬,鐵鉤銀劃,題著“龍的歷史”四個大字。周豐年解釋道:“這是本朝太史公、欽天監(jiān)主管司馬飛廉大人的著作。飛廉大人為解開龍宮之謎,年輕時曾來洞庭湖隱居數(shù)年,然后將他的考證,寫入這一本書里。我承飛廉大人錯愛,離京赴任岳州之際,得到一份抄本。普天之下,除了太史公本人,也只有我這里,還存有此作。龍與龍宮的秘密,是本朝一大禁忌,原不應(yīng)是我們這些人可以議論的,飛廉大人將正本帶回朝廷,將抄本給我,其實也是心猶不甘,希望能訪問江湖上的異人,詳究此事。袁兄得暇,可讀此書,德勝樓上,袁兄的疑惑,或可冰釋。只是事關(guān)天命,不宜說給不相干的人物聽到罷了!
袁安點頭,將書收下。周豐年又道:“飛廉大人,也聽說過桃花源,認為避入桃源,是人間的樂土。他老病辭別京城后,說不定也會往桃源去!备鹎缥⑿Φ溃骸帮w廉這個老家伙,與我葛木爺爺很熟呢,到時候,你倆一道來尋我們吧。”周豐年應(yīng)諾,揮手別去。袁安抱著在酒氣里沉睡的烏龜,與葛晴上到船板,解錨出發(fā)。
4
天已黢黑,余暉盡斂,彩霞消滅,天上長庚星乍現(xiàn),群星隨之跳出,一彎蛾眉新月,貼在東邊的湖面上,發(fā)出金黃的微光。這一回,卻是葛晴劃槳,將袁安推到艙內(nèi),點亮油燈,往燈下打開司馬飛廉《龍的歷史》。袁安將書上的文字一頁一頁念了出來,也好讓劃槳的葛晴聽到。在嘩嘩的槳聲里,鄔歸依然鼾聲如雷。那黑鷹倒是沒有睡意,站在鄔歸旁邊,與艙外劃船的葛晴一道,聽袁安搖頭晃腦,讀《龍的歷史》。春夜遙遙,洞庭遙遙,司馬飛廉要講的龍的故事,如此奇妙,令人心折。好多次,葛晴都不知不覺地停下槳來,讓船漂浮在洞庭湖的波心,那黑鷹,一路無精打采的樣子,也在袁安念出的故事里,伸直了脖子,黑豆般的眼睛閃現(xiàn)出神采。
“‘在這個水藍色的星球上,龍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這一年,一個初夏的清晨,洞庭龍宮的第二十七代龍君錢塘君,在吃過蘸了蝦子醬的熱干面之后,抹凈龍須,對陪同他一起過早的諸龍宮的龍王們說道。這些龍王由四面八方的湖泊與河流里趕來,還有一些,是由河流之外的海洋中趕來,身上帶著令人難聞的海鹽的腥氣。龍王們例早的宴席,在湖底扎帳結(jié)彩,由君山腳下擺到了漢壽縣石板鎮(zhèn)的湖岸。這一天早上,龍宮的廚師,為張羅拌面的蝦醬,鏟空了十幾口發(fā)醬塊的大缸,而這些蝦醬,是一個月前,由洞庭湖的億萬清水小蝦米投身進去釀好的。
“與歷代龍君一樣,錢塘君精力旺盛,英明神武,龍宮在他近三百年的治理之下,達到了鼎盛的世代。大大小小的龍布滿了地球上的水域。有一些龍離開了中國皇帝管轄的地區(qū),去南洋、大食等地建立龍宮,不得不去學(xué)習(xí)當?shù)氐姆Z,所以這一次龍宮的早餐會,不得不專門請來了舌龍,就是專門譯介番語的龍博士。錢塘君受人詬病的毛病是貪飲好色。他有一百多名嬪妃,為他生養(yǎng)了三百多條龍子龍女,被派到海內(nèi)外的郡縣。外地的龍宮之中,出落出新的美貌的龍女,都有可能征召到洞庭湖來。即便如此,這位龍君還對人間的女子興致勃勃。他是蔣家漁港青樓中的?,又常常搖身變作俊俏的男子,去勾引人間的良家婦女。在他宣飲了幾百年后,洞庭湖周邊,與他有血緣的人,不計其數(shù)。后來哄傳,湘北出美女,湘資沅澧諸江是美人窩云云,其實與他的努力有關(guān)系,畢竟龍種播下,生養(yǎng)出來的女子一定會有桃花眼、芙蓉面、櫻桃嘴,美人鼻隆準秀挺,面貌頓時就有了光彩。
“龍王們在席上,聽到錢塘君的話,一時都非常驚訝而傷感,面對美味無比的洞庭熱干面,喉頭發(fā)緊,無法下咽。錢塘君接著說:‘現(xiàn)在,是我們離開地球,去創(chuàng)建新的龍宮的時候了。你們中間,有許多都是我親生的孩子,我要求你們,放下碗筷后,立即風馳電掣回到自己的湖泊與江河,今夜將各自龍宮里的一切,都化作烏泥,子夜時分,即與我一道,搬遷到新的居所,去建設(shè)新的龍宮。’這一番話,雖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但是有一些龍王聽到,還是哭了起來,特別是一些女龍王,她們的心本來就比男龍王們,要脆弱得多。
“‘佛陀講,不應(yīng)三宿于同一棵桑樹之下,不然就會生出留守之心,龍來到這個水藍色的星球上,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千年,現(xiàn)在是告別的時候了。大家講一講,為什么要離開洞庭與諸天下的龍宮,自己反省找出的道理總比由別人前來輸灌的,要好得多。洪湖龍王,你先講吧!@天早上,錢塘君發(fā)動龍王們,來尋找離開地球的理由,對他來說,這差不多是對他的龍族的一次測試。每一任洞庭龍君,在位只有三百年,三百年后,就將傳位給新的君王,錢塘君任期將近,他將此次發(fā)言,當作是物色下任龍君的機會!
這是司馬飛廉《龍的歷史》的開篇,子虛烏有的鑿空之談,稍作交代,很快就陷入更冗長的談話之中。不知道飛廉是如何打聽到當日早餐會上的這些發(fā)言的。畢竟他們司馬家族的司馬遷寫《項羽本紀》,也并沒有去赴過鴻門宴。也許在后記中,飛廉會交待他的辦法。全書一共十章,第一章談?wù)擙垖m的搬遷,以后九章講述十位龍君的列傳。最后飛廉作了跋語。袁安停下來說:“要不我跳過談話的部分,直接將跋語念給你聽,你一下子就知道這些龍王去哪兒了!备鹎鐓s不同意:“沒事,你慢慢往下讀,我就當是小時候聽望舒外婆講古。”之前蔣門神的故事集里,各地的水族扳命到洞庭來,現(xiàn)在飛廉的故事集里,洞庭的龍族又是躍躍欲試要席卷離去,天下的宴會,鋪張開來,是為了相聚,又何嘗不是為了別離!
“那洪湖龍王道:‘我認為龍君做出此決定,與洞庭湖水系中的紅藻瘋長有關(guān)。從前,作為障眼法的一部分,我們將紅藻由東海移到洞庭,沒有想到,由咸水進入淡水之中,紅藻的習(xí)性發(fā)生了變化,一根紅藻,每一個時辰,竟能爬出一尺,并且分出九根枝條。目前龍宮已經(jīng)被纏繞在一堆紅藻之中,就像一枚雞蛋,被放在雞窩里。我每次進出龍宮的時候,都得花去好幾個時辰,在這一堆紅藻迷宮中鉆來鉆去。很多龍對紅藻有過敏的癥狀,由紅藻堆里游進龍宮后,覺得渾身發(fā)癢,風疙瘩如麻,搔抓難禁。時間一長,這些過敏的龍,將身上的鱗甲都抓捉掉了,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只長了腳爪的大泥鰍,呆在池塘底下,患上了憂郁癥,都沒有勇氣出門。紅藻已由洞庭向全國的池沼蔓延進發(fā),我聽萊茵河的龍王講,他們那里,現(xiàn)在紅藻都爬到了他辦公室的青金石玉案上,多瑙河的龍王晚上與他老婆睡覺,都要扯半天的紅藻才能鋪上床,早上醒來,還是會發(fā)現(xiàn),兩個龍公龍婆都赤條條地纏在一堆紅藻里。我們每一條龍,現(xiàn)在除了興雨布云,吃飯睡覺,其他的時間,都花費在了扯紅藻上。好像我們活在漫長的歲月里,就是為了扯紅藻一般。我知道龍君你還未找到對付紅藻的好辦法,你也為每天早上,在紅藻堆里醒來,覺得又憤怒又郁悶。已經(jīng)有好幾位揚子鱷太醫(yī),被罰了俸。紅藻可以用火來消除掉,可是我們在水底下,無法舉火。太湖龍王進諫說,將天下的池沼,包括洞庭湖,都干一個底朝天,由太陽來將這些紅藻曝曬殺滅,這是一個好辦法,但是,這么引來一場曠古未有的干旱,之后又會有一場曠古未有的大水,到時候,地球上,生物絕滅,只會余下海洋中的鯨魚與我們這些龍了。離開地球是一個好辦法,雖然,以后欽天監(jiān)的書生們追尋龍離開地球的原因時,講到是一種令龍皮膚發(fā)癢的紅藻,讓龍由地球上滾蛋,這個理由聽起來滑稽而可笑,但是我知道,無論是人的歷史,還是龍的歷史,都是由一些滑稽而可笑的事件來推動的,這并不好笑。總之,這并不是一個丟人現(xiàn)眼的理由。我想到,能夠在別的地方,在沒有紅藻的床上,與我的女人睡覺,不再聞到紅藻那囂張霸道的氣味,身上再不會動不動就發(fā)癢,一直癢到我的骨頭縫里,我就覺得我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自由快樂地戰(zhàn)栗。老實講,紅藻讓我失去了對地球與我所在的洪湖的留戀。’洪湖龍王將離別的理由歸結(jié)于紅藻。
“奇怪的是,三百年后的今天,我在洞庭湖穿梭旅行,已經(jīng)找不到紅藻這樣一種曾讓龍王們寢食難安、對生存生發(fā)出荒謬之感的水草的影子。魚翔淺底,湖水如鑒,難道紅藻只是龍族的夢魘?洪湖龍王講,人的歷史,是由一些滑稽可笑的事件來推動的。很多太史令,都希望為朝代的更替興衰找出理由,這種想法其實是荒唐的,他們的識見,還不如這只長著酒糟鼻子的洪湖龍王。我大宋的興亡,未必就不會為一根紅藻左右。
“第二位起立發(fā)言的,是青海湖的龍王。青海湖龍王由高原荒涼苦寒之地來,未免有一些怯場。他說:‘我認為,龍君下決心搬遷龍宮,與龍宮日下去人間尋歡作樂的風氣有關(guān)系。許多龍王對龍族的女子失去了興趣,更愿意偷偷跑到岸上,去找人間的女子鬼混,沉湎于人間的溫柔鄉(xiāng)。我知道錢塘君你也不能免俗,聽說洞庭湖上有一個叫蔣家港的地方,被人稱之為小漢口,大家將龍宮里的夜明珠摘下來,作為財富去那里與妓女們相會,通宵達旦地飲酒作樂。一些龍女,因為生活空虛,也去人間物色男子來做面首,或者干脆上岸嫁人,寧愿藏起鱗甲,做普通的農(nóng)婦,錢塘君你的好幾個女兒,不都是找岳陽府學(xué)里的秀才做了女婿嗎?我不反對龍與人之間的交往,畢竟我們是按自由意志生存的生物,不必像人那樣,束縛在沉悶的倫理之中。可是,龍的數(shù)量是有限的,而人的數(shù)量是無限的,長此以往,龍與人將混合到一起,我們的子孫,將會成為人的子孫,他們呱呱出生在岸上,失去變化的能力,依賴空氣生活,沒有辦法再回到龍宮,而龍宮遲早有一天,會成為長滿了紅藻的空蕩蕩的湖下廢墟,任由魚蝦嬉戲。保持物種的獨立性,是每一個物種的使命。我認為龍君有先見之明,既然我們無法將人類消滅掉,就不妨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人無法離開地球,但是我們可以,我們本來就是由地球之外來到的。老實講,我也沒有辦法抵抗人類的誘惑,人間的女人,她們的身體如此細膩柔美,性情如此溫暖體貼,告別是痛苦的,愛情的逝去令人落淚,但是,必須要有告別。龍承擔著它的不朽使命,不僅僅是,沉湎于情愛,去改進人類的世界,還要去理解更加寬廣的宇宙。’
“青海龍王的話,引發(fā)了龍王們的騷動,他們這些龍都有過意氣飛揚的青春,都在他們的私塾里學(xué)習(xí)過經(jīng)典,錢塘君也在不停地點頭?磥,龍與人之間的雜交,在當日,已成為相當嚴峻之問題。我想到這里的時候,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到底龍與人之間,有什么區(qū)別,妓女們?nèi)ケ鎰e床上的客人,是往來洞庭的行商,還是由水底里來的龍王,除了去看他們拿來的是銀子,還是夜明珠,還有另外的辦法嗎?懷著這些謎團,我專門去蔣家港,拜訪一些世代樂戶的人家,并調(diào)看了部分宮中的密檔。我的結(jié)論如下:龍是非常奇怪的一種生物,它是由地球之外的宇宙,來到地球之上,這樣的拜訪,并不是太久以前的事情,它們的身體,由塵埃與光來形成,不需要水,也不需要空氣,所以,他們能藏在水下生活,也能在沒有空氣的太空之中生活。因為是由虛無之中產(chǎn)生出來,由無形之中,變出血肉,變出萬千的形態(tài),所以很難講,龍的具體的外形是什么。龍族目前所保持的,這樣像長了鱗甲與爪子的泥鰍的樣子,不過是由他們設(shè)定出來,供我們?nèi)祟惱斫馑,而并非撈定的形態(tài)。換一句話講,龍是沒有形狀的,這就是云從龍的意思,龍差不多就像天上的云一樣。
“而人不一樣,人是由血肉中來,由實在中來,最后達到塵埃與光,達到虛無。由空氣與水合成的肉身,經(jīng)過短暫的一生之后,又回到大地與黃泉。他是一種非常偶然的生物,之所以變成如今飛廉這樣,可以思考,可以講出故事,可能與龍棲居到地球有關(guān)。飛廉相信,通過人的修煉,自身的努力,人也有可能擺脫肉身的限制,能夠飛升與變化。我見過的一些武術(shù)家,如秋水老頭,如后起之秀中的趙文韶,如武當山的木劍客,都在氣功與輕功方面,有了很深的造詣,江湖中人講他們是人中之龍,其實就是說,人通過武術(shù)的修煉,的確可以達到大象無形、變化自如的地步,打破天地對人的拘束。錢塘君被青海龍王批評好色,一時臉紅得像龍蝦似的。說不定,他這次下決心搬遷,真的是與和蔣家漁港里的哪一位粉頭吵翻了有關(guān)系呢!龍王們一張張老臉嫩臉上,都閃現(xiàn)出促狹的笑容來。
“第三位發(fā)言的是來自長白山天池的龍王。他說:‘也許龍君的這次搬遷,是為了逃避人類朝廷的刺殺吧。我與龍宮的龜丞相交情不錯。他跟我講,這一代人間的皇帝,已訂出了“屠龍”的計劃,要將龍君您除掉;实塾H手組織了一個名叫“屠龍門”的門派,這個門派修習(xí)的武功技法,龜息術(shù)、飛丸、庖丁解牛刀法,已能殺死龍族。十年前,龍君在龍宮里散步時,第一次遇刺。屠龍門的高手小白貼在屋頂上,忽然如一片銀杏葉子一樣裊裊飄落下來,斬去了龍君的尾巴,然后飄然逃去。雖然龍君的尾巴很快重新就生長出來新肉,可這一次屠龍門的刺殺,卻讓龍宮上下震動,大家沒有想到人類的武術(shù)已精進如斯。第二次刺殺,是由蔣家港藏在妓女中的屠龍門高手小黑發(fā)動,龍君將她端上來的擂茶喝下去,茶湯熱熱的,一股子青花椒炒豌豆生姜味,沒想到,里面卻有他們新近合成的毒藥“軟筋散”,所以龍君醒來時,發(fā)現(xiàn)被捆在妓女的花床里,那刺客準備抽去龍君的龍筋,只是因為入廁小解耽誤片刻,藥力稍緩,龍君到底不是一般的小龍,很快就變成一陣清風,由三滴水雕花牙床上逃掉了。
“現(xiàn)在,人覺得自己成了這個地球的主人,皇帝們已經(jīng)沒有耐心來與龍君一起分治江河湖海。他們還會派出更多的黑白赤橙紅綠藍刺客,來與我們?yōu)閿场B犝f,皇帝正在游說屠龍門的領(lǐng)袖葉水扁出馬來刺殺龍君。以葉水扁的武術(shù),我很難相信,龍君還能安然無恙地逃過此劫。死亡對我們來說,不過是化作一道去宇宙旅行的光。但龍君未必就愿意過早地踏上無窮盡的旅途吧。龍在地球上最大的失誤,就是幫助了人類,教他們用自己的手干活,教他們生火,教他們寫字,現(xiàn)在他們達到這樣的地步,迫不及待要自己做地球的主人。他們撈然是土生土長,腳離不開地面,肺離不開空氣,胃離不開五谷,可是,對龍來講,地球并不是唯一的選擇,大家半夜起來,往天上看,去看那繁星浩蕩的宇宙,上面滴溜溜轉(zhuǎn)動的明星,都能成為龍的家鄉(xiāng)。用人類的話講:三十六計,走為上。龍君是這樣想的吧。
“長白龍王的話講完,錢塘君也點頭稱是。看來在天下的群龍之中,以龍的身體,墮落成泥鰍的志趣,豬的智商的,畢竟還是少數(shù)。很多龍王,還有生機勃勃的理想,有敏銳的洞察能力,有開創(chuàng)美麗新世界的決心與勇氣。錢塘君道:‘離開生活了無數(shù)個世代的地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墒牵埻鮽,與這一個水藍色的星球,說再見的時候到了。讓人去做它的主人,讓人自己去面對生存與死亡,去面對這繁星運轉(zhuǎn)的未知宇宙給他們的無窮虛無。當人類的刺客闖進龍宮的一刻,手執(zhí)屠龍刀站在我面前,我心里其實難過得要命。刺客們的行動不僅是人類的恥辱,也是龍的恥辱。我昨天晚上走到君山頂上,看了半夜的太白金星。那是我們從前的故鄉(xiāng)啊,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上面的河海都干涸掉了,生物都已絕滅,變成了一顆荒涼的行星。故園已蕪,胡不歸,胡不歸,我們該回去了!
“錢塘君顯出悲戚的神氣,但是他還是下定了決心。他吃完蟹腳熱干面,就散罷了早餐會。龍王們紛紛起身,揖別錢塘君,穿過水藻糾纏的宮殿,飛升到天空,斂意隱形,心急火燎,往各地的江河湖海馳去,回到他們各自的龍宮呼兒喚女、收拾細軟。當夜,呼嘯會聚的群龍在錢塘君的帶領(lǐng)下,一起飛赴金星。離去之前,各地水中的大小龍宮,皆被巨震化作青泥,沉結(jié)河底。這一夜自然是雷鳴電閃,暴雨傾盆,人們平躺在雨水奔流的青瓦下面睡覺,不會知道從此后,龍王們再也不會在他們的生活里顯現(xiàn)。這個曾給人類平庸乏味的叢林漁獵生活,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奇跡的種族,已經(jīng)奔赴他們的星球之外,去創(chuàng)造新的奇跡。也許還要過很多年,人類之中,名俠杰出,組成嶄新的江湖,才能給他們帶來一些驚喜。我查看當時當值太史公的記述如下:永和九年春。某夜。各地普降暴雨,填溢江湖。紫金山上值夜官員稱,天空閃電繁亂,一夜未滅,如萬蛇競涌,如錢塘潮來,如東海鯨奔,交錯不歇,照得京城如同白日。此系千百年未有之異象。圣上一夜未眠,召龍虎山張?zhí)鞄熍c屠龍門葉水扁。
“相信張?zhí)鞄熍c葉水扁當夜,已經(jīng)知道了龍宮的遷徙。但是皇帝沒有讓太史令將此事記載下來;实塾置妨钪匦滦抻喠耸凡恐T書,將從前記錄里,關(guān)于龍的部分,一一刪去,或轉(zhuǎn)入說部傳奇之中。所以現(xiàn)在的秀才們?nèi)プx歷史,除了在禮記里看到每年春社岳陽府向朝廷貢獻豬婆龍肉外,竟無其他一條,與龍族相關(guān)的記載。而一般的百姓,也只有從當?shù)氐膫髡f里,聽到龍的故事。為了觀察龍族是否遷居到金星之上,我專門由洋毛子那里買來了望遠鏡,在紫金山上觀察金星。我發(fā)現(xiàn)金星上,果然有許多的斑紋,好像有無數(shù)條蚯蚓盤繞在上面。不知道龍到了金星上,還會不會保持在地球上時那種古怪的樣子,如果還是積習(xí)難改,我相信,那些虬曲的蚯蚓一定就是他們。不過,要證實此事,還得去金星上在地考察得以確證,可是,人能夠到達金星嗎?目前為止,人連月亮都沒有爬上去過。人,不過是鐳在地球這樣一個監(jiān)牢里面的一群可憐又自大的家伙罷了。我一直在組織欽天監(jiān)的學(xué)士們研究:我是誰,由哪里來,到哪里去?目前禮部考試司的答案是:吾是人,吾由地球來,吾要到地球去,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個,其實已不是問題,我更感興趣的問題是:龍是誰?龍由哪里來,龍要到哪里去?”
袁安將司馬飛廉《龍的歷史》念完了第一節(jié)。兩人眼見著滿天的繁星漸漸稀少,天空發(fā)青,東方欲曉,碩大的太白金星,像一顆鉆石一樣,留在尚未隱退的群星里。葛晴心里空落落的,這些龍族離別的故事,是真的嗎?還是她才華蓋世的外祖父,當年隨手編出來騙外婆開心的兔園冊子?現(xiàn)在又讓周豐年抄出來騙我們?這太白金星,西長庚,東啟明,各各正是金星的別名,并非是參商不相見的兩顆星辰。它們沒有離別可言,因為它們本來就是一體的。龍王們新的宮殿?不知道這樣清寒的早晨,他們會有熱氣騰騰的蟹腳熱干面吃嗎?她癡癡地看著金星,對袁安講:“天亮了!边@時候,老鄔也由宿醉中醒來,緩慢地翻轉(zhuǎn)身,化作那滿面胡須的粗壯漢子。一臉茫然地坐到船頭上發(fā)呆。袁安不能將《龍的歷史》念給他聽。飛廉已經(jīng)講過,這一段龍的秘史,不應(yīng)該讓一般的人知道,老鄔雖然不是人,也應(yīng)是在不該知道之列。
“君山到了。我要與兩位與黑鷹告別了!崩相w頭腦變得清明,“我已經(jīng)想好了,洞庭湖有無龍宮,有無龍族,對我來講,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準備去找龍蝦精與泥鰍精,還有鯉魚精,還有蚌殼精一道,我們自己造龍宮去。我相信這世界上,最早也是沒有龍宮的,也并沒有龍。我將青春的歲月,整整三百年,都花在了找龍宮上,按照烏龜?shù)膲勖,我還可以活三百年。這三百年,我要花在建造自己的龍宮上面了。再會啊,黑鷹,桃花源中的游俠們,以后有空,歡迎到我們的龍宮來做客!
黑鷹目光灼灼,鼓翼作禮。袁安與葛晴,臉上都涌現(xiàn)出了會心的微笑,這真的是一個不錯的主意。袁安說:“希望下次我們比賽潛水的時候,由湖底抓起來的,不再是泥巴,而是你趴在屋頂上曬太陽的子子孫孫小烏龜。”老鄔笑道:“等我養(yǎng)出滴溜溜的龍女來,我再請你到龍宮來給我做女婿,只要你旁邊這位羅剎女不反對!备鹎鐙沙獾溃骸澳氵@老烏龜還不快滾!崩相w舉頭沉默片刻,又道:“不對不對,他倆是桃花源的牛郎織女。桃花源里哪來什么游俠。黑鷹啊黑鷹,你要是在桃花源里待久了,也會變成一只雞的。”
老鄔躍入洞庭湖里,又化身為一只腳盆大的烏龜,巨掌黑背,探頸展爪,撲通墜入清碧的湖水里。這時候,朝陽已由東方升起,鋪蓋得洞庭湖萬里金波,縠紋如同出爐銀紅。行旅的客船與漁人們的蟻舟還未出發(fā)。老烏龜破開湖水,將一湖金子,都攪碎掉了。
5
君山之上,春雪正在消融,湖畔的青草由殘雪間點點顯露出來,舜華閣下的楊柳抽出鵝黃新芽。袁安葛晴二人系舟登岸,七八年后,故地重游,未免生出一番感慨。兩人去無色庵中拜望惠能師太,這個也是他們計劃中的一站。望舒師太與惠能師太,年輕的時候,是一起行走江湖的密友。無色庵藏在一片木蘭樹林里,樹林又藏在君山的山腹里,東風難以刮入,積雪也就化得慢了,仿佛還是一片新雪。木蘭樹已孕育出滿枝毛絨絨毛筆一樣的花苞,不久即會開放。神荒的枝干,沐浴在淡白的陽光里。兩人不忍踏壞樹林中的積雪,展開輕功,由樹枝間縱入無色庵,看到尼姑惠能,正在庵內(nèi)的廚屋里教一個頭皮精光的小尼姑煮陰米粥。
“你一罐子粥都煮不好,還要去闖江湖!被菽苄αR道。
“到江湖上去,還用得上自己大清早爬起來煮粥嗎!蹦切∧峁镁`古怪地回嘴道。
“按之前蔣姓居士傳的方子,先武火,再文火,慢慢撥柴,快快攪動,別再煮糊了。你叫小轉(zhuǎn)鈴,要多轉(zhuǎn)一下腦筋!笨吹絻扇诉M來,惠能站起身。原來這十三四歲年紀,迷惑于文火與武火的小尼姑的法號,正是叫做小轉(zhuǎn)鈴,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正是她師父惠能師太打發(fā)她出門掛單的日子。
“你們兩個,陪老尼我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吧,等這小轉(zhuǎn)鈴將粥煮好了,再回來用齋飯,小轉(zhuǎn)鈴你架著火,先用武火將粥煮開,然后用文火慢慢熬個把時辰,你拿著木勺子要不停地攪,仔細你的臉皮,別打瞌睡一頭跐到滾粥里。一個尼姑燙壞臉,長得難看,想在外面化到齋飯,是千難萬難!被菽苷泻糁才c葛晴,由無色庵中.出來,裹著月白舊僧袍在雪地上走著,好像微風刮過一般,一點痕跡都未留下。
君山如畫,展現(xiàn)在早春清寒的朝暉里。三人也不做聲,由后山來到前山,繞著山轉(zhuǎn)了一圈,這個是惠能師太每天早上的功課。湖光山色如此之好,豈非正是人間諸色中最深的魔道。如同微風吹過師太已經(jīng)古井般禪定的心境,她要去克制這微瀾般泛起的愁悵,然后回她的無色庵去。
前山的朝陽里,一群漢子正在大興土木,搭蓋樓宇。前面的宮殿,已起了樓面,上面寫出來的,竟也是“龍宮”兩個字。這群漢子,莫非也有如同老鄔一樣的遠大理想?惠能師太回過頭來,對袁安葛晴夫婦道:“十年前你們到君山籌辦榮蘭會的時候,君山上的強盜頭子,名叫張橫。前面三四年里,這張橫被岳州知府周豐年燒了山寨,割去腦袋,梟首船桅,一伙強盜也散了。最近又有強盜聚攏來,他們本想抬舉張橫的兒子張豎做頭領(lǐng),沒成想那小子去云夢讀書,去年被取中了解元。只好推一個叫李奎的,重新造這么一個龍宮出來。”
袁安道:“這幫強盜打擾到師太的清修,要不我去替師太將他們趕走,也替周知府除去一害!睅熖溃骸斑@個也不必。君山本來就是強盜湖匪嘯聚的地方,倒不是用來修廟聚僧的,他們能容下無色庵,已是有了大功德。這強盜像野生的韭菜,那蕾家就是一把鐮刀,割去舊穗,又長出新苗。官也好,匪也好,江湖也好,綠林也好,在我們出家人看來,不過都是世人度日的法門。你且不要煩惱,不要管他。”
袁安點頭稱是。那蓋房的群盜之中,有一個長身白面的家伙走過來,向師太作揖道:“在下李奎,有擾師太的清修啊,我這個龍宮馬上就要蓋好了,這樓上的招牌,是由我們的師爺寫的,揮拳踢腳的,就像我們江湖漢子在打架一樣,難看。師太賜我們兩個字。”這李奎唇紅齒白,丹鳳眼,吊梢眉,不去戲臺上演小生扮羅成,戲臺下跳西廂會小女孩,在這里做強盜,可惜了。
師太點頭應(yīng)允。李奎命人架起桌子,取來湖州筆,擺上歙縣硯,磨好徽州墨,鋪開宣州紙,請師太寫字。師太想了想,卻命袁安上前來,道:“還是你寫吧,你被人家叫做春雨萬劍,這手上的本領(lǐng),當世沒得幾個人能跟你比。我住在無色庵里,也聽人說過的!痹采锨,在紙上寫下了“龍宮”兩個字。葛晴知道袁安在桃花源里無事,除了學(xué)農(nóng),犁田插秧,也練得一手好字。師太點頭稱賞。那李奎知道寫字的,就是幾年前轟動過綠林的袁安,也覺得大有臉面。
袁安道:“李兄請將這‘龍宮’二字,制成兩塊匾,一塊由李兄掛上宮墻,另一塊,請沉入君山之東的湖底,替我送給水下的一位朋友。”這當然是離奇的要求,李奎遲疑一下,答應(yīng)了。
三人由龍宮的工地上下來,又轉(zhuǎn)回后山。師太領(lǐng)著二人,來到無色庵外,木蘭林中的水井旁邊。黑色的井欄上,已停下一只黑色的大鳥,鷹瞵鶚視,玄羽錚錚,正是一路隨袁安葛晴出游的黑鷹,不知它什么時候,由木蘭舟上飛來了。
這個井,就是柳毅井。看到師太走上前來,黑鷹嘶啞地鳴叫。十幾天里,它沉默不言。柳毅井的井欄上生有青苔,由積雪里顯露出來,瑤草一般,簇簇團團,潤綠如翡翠。這么稍稍激動片刻,黑鷹差點失足滑入水井里。袁安葛晴上前看那瑯井。上一回他們到君山上來,忙著打架,竟沒有機會來看這口見證過人與龍的姻緣的井水。一二丈徑深的井口往下,水面形成明鏡,映照出由桃花源里來到的一對嬌客的面容,那模樣,就像要繡到扇面上,做出百年好合圖似的。葛晴的臉紅掉了,弄得袁安也不好意思起來。
師太道:“兩位先隨我去吃小轉(zhuǎn)鈴煮的早粥。一邊吃粥,一邊再聽老尼來講這口大名鼎鼎的柳毅井。我們這樣世外的閑人,在這樣遲遲的春晝,難得遇到這樣奇妙的故事。”
就像由明黃改變過來,變得白晃晃的雞雛的羽翼,陽光已照進無色庵的庵門,閃閃地鋪在庵堂上。庵頂黑瓦上的白雪,也開始漸次融化,在庵前的屋檐下,長長短短掛出一溜冰掛,串起一道雨簾。明亮中,有著黑暗。清寒里,有著溫暖。只有在早春融雪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奇妙天氣。三人由檐下的雨簾里,閃身進去,靈巧得像三只燕子。庵堂里彌漫著粥香。小轉(zhuǎn)鈴總算沒有辜負師太的重托,將一把洞庭陰糯米,在瓦罐里,煮成了十成十的好粥。她完成這樣了不起的任務(wù)之后,已在灶下沉沉睡去,再會清早里乍別的周公。師太將小轉(zhuǎn)鈴拉起來,在庵堂中排桌子布凳子,找碗尋碟,一會兒便弄出一小桌吃粥的素席出來。雖然沒得蔣門神的龍肉好吃,但是普天之下,能跑到君山之上無色庵中,吃到隱居五十余年的惠能師太的早粥,這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師太道:“這女媧造人啊,有的人說真,有的人說假,真假且不要去論它,我們修習(xí)過武術(shù)的人,卻應(yīng)仔細想一想。一般的人,與泥偶的區(qū)別,就是在于女媧吹入人腔子內(nèi)的這一口氣,所以武術(shù)的根本,就在練這一口氣。一般習(xí)武之人,能夠控制自己的氣,令之緩急中坎,有規(guī)有矩,所以內(nèi)功扎實,輕功如神。但是真正修習(xí)武術(shù)到最高境界的人,其實是能夠脫離這一口氣的。他學(xué)會了胎息之術(shù),差不多回到了嬰兒的狀況,能在光輝里,在土里,在水里,在火里,做人,這個就是在江湖上被傳得神乎其技的水遁、光遁、土遁、火遁,盛唐時,新羅與東瀛的使節(jié)里,有會武功的人,將這些技法帶回母國,他們將之稱作忍術(shù)。你們看《莊子》,里面講的,就是一個擺脫了女媧那一口氣的游俠的體驗!
師太又道:“現(xiàn)在如果有一個人,通過武術(shù)的修習(xí),達到了《莊子》書中游俠的地步,他就可以穿過柳毅井。這個史書上確有記載。司馬飛廉跟我們講過,從前舜帝就修習(xí)了胎息之術(shù),他被父母掩埋在井中,穿井而出,得以不死。他辭別娥皇女英,來到君山,就是由柳毅井下去拜訪龍宮的。后來,他將皇帝禪讓與大禹,來到龍宮里,成為龍族的一員。柳毅也是,作為凡人,如何能達到龍宮里,如果他沒有胎息之術(shù)的話?在陜西放羊的龍女看出他身懷異術(shù),所以懇請他往洞庭龍宮里傳書,他穿過長長的柳毅井后,加入到龍宮里,做了龍宮的乘龍快婿,成為龍女的第二任丈夫。
“柳毅井,正是人的世界與龍的世界的一個通道。人世中的那些游俠,得到好的機緣,習(xí)得胎息術(shù)后,就可經(jīng)過柳毅井,脫離身形,加入龍族,變成龍。不過,這是三百年前的事了,三百年前,通過柳毅井的人,據(jù)飛廉考證的,也不過是寥寥數(shù)人而已,比較起來,世人想進桃花源,倒是太容易不過。柳毅井有一點像一口仰著的鐘,越往水下,出口越細。也許它本來就是一口被洞庭湖水推送的鐘。很多次,我晚上醒來,都能聽到由井里發(fā)出來的渾厚的和聲。你外婆也迷上了它低沉的鐘聲。她常常月夜披衣起床,到木蘭樹林的光影里散步,一直到早上露水下來,林子里的鳥都醒過來鳴叫,才步行回來,和衣再睡。如果天色已亮,她就索性不睡,盥洗一畢,就開始慢慢煮粥。我常笑話她,說她年紀老大不小了,卻還是瘋魔著,像當年與飛廉他們一路廝混的丫頭。
“說起來是六十多年前了,我們比你們現(xiàn)在還要年輕,由桃花源里出來的葛木,帶著他的妹妹望舒,美得像中秋的月亮似的,第一次出遠門,他們?yōu)樘一ㄔ窗l(fā)出榮蘭帖,被其時游學(xué)洞庭的飛廉搶了去。可這飛廉不愿意去桃花源,偏要去找那虛無縹緲的龍宮,跟望舒還打了一架。結(jié)果是葛木一個人氣咻咻劃船回去桃源!
葛晴想起來,難怪葛木爺爺那老家伙,非要將兩個小的取名字叫望舒與飛廉,原來是他沒法將那兩個天神拘回桃花源,就想將這兩個家伙的名字編派到孩子們的身上,由他貓三狗四,出得一口惡氣。這一次回去桃花源,說不得,一定要抵擋住葛木這個老家伙的軟磨硬泡,給兩個遲遲未命名的小人類取定名字。
小轉(zhuǎn)鈴搶嘴道:“望舒與飛廉一定是那個那個上了!
師太道:“你這小蹄子真是汗邪了,什么那個那個上了,就是那個那個上了,也是人之常情?沙⒌奶妨睢J天監(jiān)的總管,從來都是由太監(jiān)里面最聰明的家伙來做的。這飛廉姓司馬,全名其實叫做司馬飛廉,這個司馬世家,被選中去做太史令的男人,三十歲以前結(jié)婚生子,三十歲以后,就得凈身入宮,去擔當太史令的使命。飛廉后來一定要去做他的太史令,望舒只好與我一樣,做了師太,這個差不多也是小轉(zhuǎn)鈴你以后的命運,你總有一天,會由紅塵里面回來,承接我的衣缽,在群盜中間,將這個無色庵守下去的。我希望練成高明的武功,望舒希望將飛廉帶回桃花源,飛廉則希望找到龍宮。紅塵說到底,豈非正是這些個執(zhí)念捉弄人?我沒有辦法習(xí)成望舒、飛廉他們那樣高明的,好像天生由娘胎里帶出來的武功。望舒也沒有辦法將說服飛廉,放棄他司馬一家的使命,只好一個人住在漢壽縣里,將女兒養(yǎng)成,送回桃花源。飛廉,也沒有找到他的龍宮,他發(fā)現(xiàn)龍宮在三百年之前已由洞庭湖的湖底消失之后,即辭別妻女,回京城的紫金山,去做他的欽天監(jiān)總管去了!
袁安道:“飛廉大人這一冊《龍的歷史》,我緣法相濟,已得到了一份抄本!
師太并沒有覺得奇怪,接著說道:“飛廉將《龍的歷史》寫完之后,就將龍與龍宮,拋到了腦后,像他這樣,深陷在家國中的人,當然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他將這本書,也抄了一份送給望舒。倒是望舒,重新又迷上了龍宮,在她差不多成了一個老太太的時候,她忽然又狂熱地掉進丈夫年輕時的夢想里面!
葛晴道:“我在桃花源里,也聽說過外婆暮年好道,沉迷于典籍。她與我外公本來老死不相往來,我母親因我難產(chǎn)去世,他們兩個也沒有回過桃花源。晚年為了得到朝廷的藏書,外婆卻特別派黑鷹飛到京城,致信懇請我外祖父發(fā)出一批書到漢壽縣去。外公《龍的歷史》,應(yīng)是隨那一批書一起發(fā)到的。”
師太點頭道:“望舒由這一堆書里,找到了柳毅井的秘密。這個秘密,連飛廉都未發(fā)現(xiàn)出來。飛廉沒有想到,在人與龍之間,有這么一口井,有這么一個途徑,能夠?qū)⑷俗兂升。飛廉認為,萬物之間最終可以轉(zhuǎn)換,世界充滿了奇跡,超出人的頭腦所及。但是君山山腹之中,藏下的這個最大的奇跡,他卻沒有發(fā)現(xiàn)!
小轉(zhuǎn)鈴道:“我明白了,師父你天天早上起來練武功,原來是想練好后,跳進柳毅井里面,變成一條大母龍,你早跟我講啊,我要是早知道了,也就不會偷懶貪睡,會每天一大早跟你爬起來,打熬學(xué)武功,等咱師徒倆學(xué)會了一等一的那個什么胎息功,就一起去跳井變龍啊。”
師太道:“乖徒兒你省省吧,你這樣的躁性子,胎息功沒學(xué)會,胎動功怕是早已無師自通。你天天往前山強盜窩里跑,沒著李奎的道,替我養(yǎng)出徒孫來,讓我天天替你刷洗尿布,我已是心里念佛一萬遍了!庇洲D(zhuǎn)向袁安葛晴道:“望舒將柳毅井的秘密講給我聽,當然也有希望我與她一起入洞庭做伴的意思。我與她還是做黃毛丫頭的時候,就彼此認得,一輩子的手帕交情,沒得互相丟閃的道理。我卻沒有同意。我?guī)煾笀A寂之前跟我講,我習(xí)武天分不高,學(xué)佛卻有慧根。就像我這個徒兒,現(xiàn)在雖然潑皮,卻遲早會由紅塵中回頭,成為一代高僧,她的修為,以后還要在我之上。做人也好,做龍王也好,其實,都是入世的執(zhí)念。輪回之中,在劫難逃。慈悲境界,皆作幻象。柳毅井,固然可以將武術(shù)超拔的人變成龍,卻無法打破輪回。我更愿意相信,柳毅井,是一口被洞庭湖激蕩的大鐘,深夜諦聽到的鐘聲里,有金剛之愿力,佛陀之悲憫!
6
袁安、葛晴二人由庵堂出來,往柳毅井走去。陽光在密布著新芽的木蘭樹林里閃閃發(fā)光,積雪正在消融,雪水四下匯集,由溝渠涓涓流向洞庭湖里。只此吃一碗粥的工夫,井欄上的積雪,就被陽光化掉了。站在井欄上的黑鷹,也不見蹤影。
“黑鷹一定是回到我們的船上去了!备鹎缯f。
“我覺得它是飛走了,它天性桀驁,使命一經(jīng)完成,不會再跟隨我們,到漢壽縣去。”袁安說。
“嗯!
“外婆果然沒死,她跳進柳毅井,變成了龍。她老人家,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這幾百年來,沒有人能修成她那樣的武術(shù)。”
袁安說著,卻發(fā)現(xiàn)葛晴低下頭來,手扶在井欄上,眼淚啪啪地滴落到井水里。她并不愛哭,她出生在雪后初晴的早晨,難產(chǎn)去世的母親,給她留下來一個遠離憂傷的名字。
“我不想去漢壽縣,看外婆的衣冠冢了。我想回桃源去。”葛晴抬起頭道。
“可是我想去看看。你是在漢壽長大的,我想去看一看你小時候玩耍過的有秋千的小院子,你睡過的小石床,看一看你跟外婆學(xué)武功時,踢壞的那些楓楊樹,你前幾天在船上講給我聽過的!痹舱f。
“你去吧,你自己去,你到漢壽后,向東,順著長江,就可以往湖廣與江浙去,向北,溯漢水而上,由襄陽上岸,可以東去京師,西去關(guān)陜。那是你的綠林!备鹎绲馈
袁安默然。
葛晴道:“你在桃花源里的時間已經(jīng)盡了,你越滯留桃源,你心里就會越苦悶。這七八年,生兒育女,已經(jīng)足夠,比起飛廉與外婆在一起電光石火般的年月,已經(jīng)夠長了。你到江湖上去,我得空,會去看望你,有一天,你老了,厭倦了游俠生涯,回到桃源,我還會在那里,在水田里,在織機上,在孩子們中間!
袁安低頭去看那深幽的明鏡一般的井水,一個時辰之前,它也曾在薄薄春雪中,映照過他們兩個人的面容,在虛無的黑暗里不會分開的兩個人。一個時辰之后,他只看到自己的臉,向更深的黑暗里沉下去。
“你們躲在這里唱《西廂記》,唱到哪一出啦?是唱到跳墻相會,還是草橋告別。俊毙∞D(zhuǎn)鈴拎著行李,在惠能師太身后,由林子里跳出來。之前與師父道別,不免也灑過幾滴傷心淚,現(xiàn)在破涕開顏,又來打趣她新結(jié)交的葛晴姐姐。
葛晴笑道:“你這個不長進的小丫頭,躲在無色庵里,不讀佛經(jīng),竟是將《西廂記》讀了一個滾瓜爛熟。難怪你師父要你收拾行李,打發(fā)你上路了!
師太說道:“你外婆就是前日,二月初二的深夜里,跳入古井里去的。大雪在那天晚上下成了氣候,洞庭湖里,也大風大浪兀自不休,我立在井沿給望舒護法一夜,這小轉(zhuǎn)鈴倒是在屋里睡得像死豬似的!
小轉(zhuǎn)鈴嗔道:“我哪里就像一頭死豬,半夜我起來溺尿,發(fā)現(xiàn)雪已經(jīng)堆起來,將庵門堵住了,門沒有閂好,我用力一推,才將庵門推開,看到白茫茫的一片,老北風就像一個發(fā)了脾氣的殺豬的屠夫,我只好蹲在門檻上溺了尿,倒是將門前的雪融去了一大片。師太您可別怪我將你的庵弄臟了,天太冷了,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尿水轉(zhuǎn)眼就被凍成了冰。我提好褲子,準備關(guān)門,爬到床上繼續(xù)睡,忽然看到眼前白光一閃,一下子將我們的無色庵,庵前的樹林子,樹林外的君山,都照得無比亮堂,我心里還想,這賊老天還真是會玩,下雪天還要打雷。我還沒有想完,果然,轟隆一聲,那雷聲好像就落到了前面的樹林子里面一樣,將我嚇得差一點栽到雪堆里去。莫非是球狀閃電?我趕緊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師父我對您講,我在這里住這幾年,每一次念佛,都是你逼的,只有這一次,是我自己脫口念出來的。我還想,一定是老天爺看到我調(diào)戲前山的強盜李甲與李四,不高興,所以派出一條龍王,來收拾我了。其實,我與那些強盜,不過是鬧著玩玩,那條笨龍冤枉打殺一個人,還不是小菜一碟。我趕緊關(guān)上門,我想,哪怕由這片還沒有消散的白光里,涌出一萬朵紅白蓮花出來,我也不要看了。我將自己藏到被子里,重新睡得像死豬一樣。”
惠能師太說:“小轉(zhuǎn)鈴講的白光,正是望舒跳進柳毅井時發(fā)出來的。我在旁邊看到,覺得好像一顆彗星在風雪里掉落井口。望舒練成了長生真氣,這個是她桃花源中武功的頂峰,得到長生真氣的人,不僅能呼吸空氣,還能呼吸光。她靠長生真氣,能不能通過柳毅井,我們心里面,都沒得底。她的真氣,已經(jīng)將柳毅井激蕩成一座洪爐,由人變成龍的剎那,她到底是龍,還是人?她到底是一團氣,還是一團光?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這是最兇險不過的時刻,比你們練內(nèi)功時感到的走火入魔,更加兇險。我為望舒護法,即是為了應(yīng)對這樣的時刻。在這一團白光里,望舒可能變一條龍,由柳毅井下曲折的流水通道,游入洞庭湖,也有可能在這團白光之中,化成一抹塵埃,填入柳毅井里。
“我用內(nèi)力將井上的雪片逼住,轉(zhuǎn)向別處,也不能讓狂風刮入井內(nèi),攪亂望舒的心神,我還望得見沉入井水深處的望舒的身體,光芒由她的身體上散發(fā),好像一朵白蓮開出來,在光芒里,她好像又回到十八九歲做少女時的樣子。我想,佛經(jīng)上講的那些奇跡,其實是有的,望舒如果想去做菩薩,這個樣子,其實不就是一尊觀音嗎?我一個向佛六十余年的人,不應(yīng)去懷疑佛、試探佛的。我這個念頭一起,趕緊又被我禪定的功夫清除掉了。這時候,心頭是不能有雜念的,佛也是雜念。我盯著望舒,她講過,她的身形如果在光里面消失掉,像鹽化在水里,差不多這事就成了。小轉(zhuǎn)鈴說的那一聲春雷,就是這一刻滾下來的,這個跟望舒的計劃沒有關(guān)系,我也奇怪,怎么會打雷呢,要是這一聲響亮的春雷,將望舒的心神攪亂,我們就前功盡棄,白忙活一場了,這個柳毅井,恐怕也會成為望舒的墳。雷聲響過后,我再向井里凝神看去,望舒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掉了,那一團光,向井底沉下去,越縮越小,最后像一點螢火一樣,很難看到。你們知道,柳毅井是沒得底的,小轉(zhuǎn)鈴?fù)锩嫱哆^石頭,從來就沒有聽到石頭落地的聲響。我覺得,望舒可能已經(jīng)完成了她的心愿,變成了一條龍,只是這一聲雷,是由哪里來的呢?難道是上天垂憐于她,在這樣不上不下的當口,特別在鋪天蓋地春雪里,奉送了一聲春雷,來幫她完成心心念念的奇跡?”
袁安默想片刻,對師太說道:“這個,倒也不一定是雷聲。二月初二的深夜,也是屠龍門的門人蔣門神入洞庭屠龍的日子。我?guī)煾盖锼先烁抑v過,這屠龍刀法,極天地之變化,最后卻只發(fā)出一刀。這一刀,能開山分水,破除一切執(zhí)見。屠龍門的始祖大禹,就是用這種刀法,來開掘江河,屠滅當年與他作對的惡龍的,大禹的時代,江河里龍王層出不窮,而且良莠不齊,多有作惡的孽龍出來害人。那一場大洪水就是由他們發(fā)動的。這奏功的一刀,會發(fā)出雷霆一般的轟鳴。我想,望舒師太遷化的一剎那,蔣門神也正好將他的捕龍船劃入洞庭,遇到了一頭回訪龍宮故址的豬婆龍,他這一刀下去,將這頭倒霉的豬婆龍一刀兩斷,又做了一回雷公,弄出了這么大的響動!
師太聽了,唏噓不已,看來望舒那一夜,運氣相當不錯。
小轉(zhuǎn)鈴贊道:“這個蔣門神,這一刀實在是帥不可當。他的這個屠龍刀,與你的春雨萬劍,哪一個更厲害呢!
袁安笑而不答。
葛晴道:“袁安不入桃源的話,不會是屠龍刀的對手,不出桃源的話,也不會是屠龍刀的對手!
小轉(zhuǎn)鈴一臉的疑惑:“好姐姐,你將我的腦子弄亂了。”
葛晴微笑道:“屠龍刀法是當今最凌厲霸道的刀法,它講求的是滅。被桃花源的長生真氣注入的春雨萬劍,差不多也是當今最好的劍法了,它講求的是生。生與滅,看起來是相反的,其實是殊途同歸。我也不知道,誰會勝,誰會負。但袁安不會與蔣門神打架,蔣門神不會來找袁安打架,其實不會有勝負,勝負,只是你這樣的小丫頭,才會生出的好奇心!
小轉(zhuǎn)鈴做出了她的小鬼臉,惠能師太卻嘆道:“滅諦無常,生諦也無常,這個,其實也是佛門的道理。時候已經(jīng)不早,太陽升得老高,諸位該走的,趕緊走,沒得在我無色庵蹭吃中飯的道理。該留的,就留下來,陪我到樹林子里采蘑菇去。這一場雪化掉后,由木蘭樹林子里長出來的松茸,一根能值一兩金子。我們還得去將茶樹上的雪掃下來,托這一場春雪的福,今年的君山銀針,就是龍王將龍宮里頭最大的夜明珠摘下來,我也不換給他。可恨那武當山的木劍客這老猢猻,又要翻著他的跟斗云、梯云縱來找我討茶吃。”師太由滅諦無常,想到木劍客要來討今年的君山銀針,心情抑郁片刻。陽光已經(jīng)照入柳毅井里,將柳毅井照得通透徹亮。師太想到自己還是六根未凈,不能免去松茸、銀針之貪念,無法修持到如同春天中午被陽光直射的千年古井一般,光華燦爛,無凈無垢,一派佛性,不由又嘆了一口氣,發(fā)出了她的逐客之令。
7
一片藍天下,東風吹拂著洞庭萬里春水。這一場雪化掉之后,青草就會長滿湖岸,鳥語花林中,人間又回到活色生香的新世界。與惠能師太、葛晴作別,袁安領(lǐng)著小轉(zhuǎn)鈴,在粼粼細浪之中,劃船前往漢壽縣。
小轉(zhuǎn)鈴坐在船頭,在陽光里瞇著眼睛,翻看飛廉《龍的歷史》。小轉(zhuǎn)鈴念佛經(jīng)的時候,養(yǎng)成了一個聰明的習(xí)慣,為了省事,總是徑直翻到經(jīng)書的最后一頁,才敲起木魚,噼里啪啦胡沁一通。此書的最后一頁,卻是司馬飛廉作的跋語,記述他與望舒五六十年前相識的經(jīng)過。
“余作《龍的歷史》十篇,已齒落頭白,盛年不再。紫金山上,夜沉如水,繁星如粥。茫茫大塊,浩渺宇宙,令人生畏。余以人力問天命,以有涯逐無涯,乖離錯謬,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哉。而黃粱未醒,槐聚于斯,歸去來兮待何年!方知年華如夢,佳人如夢,桃源如夢,洞庭如夢!
小轉(zhuǎn)鈴嘆息道:“這個飛廉,倒真是寫得一手好文字,差一點,就將我又弄哭了。我最討厭告別的故事,我就愛看大團圓的老戲。不知道這望舒,由我們無色庵邊的柳毅井里出去,到底變成了龍沒有,是一條真正的會變化的大蛟龍,還是一條會被蔣門神殺掉的豬婆龍。我以后有了真正相好的男人,一定要像螞蟥見了血,一口叮緊,絕不放松,什么上朝廷,去江湖,做神仙,成佛陀,統(tǒng)統(tǒng)不行!”
袁安低頭劃舟不語。他受惠能師太之托,將這饒舌思凡的小尼姑帶出君山。很快她就會背起小包袱下船,掛單在萬丈紅塵里。葛晴呢?她已經(jīng)背起竹簍,開始幫惠能師太采茶了吧,君山清明雨前的春茶,根根銀針皆是初心,滋味可比得上桃源玉露?
小轉(zhuǎn)鈴道:“要不我將船弄翻轉(zhuǎn)過來,讓你做落水狗子,然后我將你扯起來,就像六十年前,飛廉遇到望舒時的樣子,說不定,你被春水激活了腦子,會發(fā)現(xiàn)葛晴姐姐也是一個明眸皓齒的美人!
袁安停下槳來:“你倒是試試看,你一個旱鴨子,掉到水里,就會沉下去幫老鄔蓋龍宮院子,怕是沒得余暇來管我這只落水狗子。至于葛晴姐姐,她自然是如花美眷,何懼似水流年!
兩人一路沉默,不再言語,在晴天麗日里劃船不止。天空之上,一只黑鷹飛得如此之高,好像要被太陽化掉一樣。湖水之下,一條龍在孤單地嬉戲。她像天上的浮云一樣,改變著自己,得到了高明的胎息術(shù)與隱身術(shù),她就是出現(xiàn)在一代名俠、春雨萬劍袁安的船邊,也不會,被心緒茫然的他看見。
(周豐年講吃龍肉的故事出自《聊齋志異》,為清代蒲松齡所作,此處引用,時間不對,姑妄談之,讀者勿嘲。2019年8月14日改。2020年12月31日又改。)